第一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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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春的風能從樹梢上弄出來吹口哨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嘲笑又像是示威。

在十歲的李土命眼裡,這風還是大將軍呢。

風一吹響號角,地上的塵土就一層一層的起來跟著風去闖蕩。

風是大將軍,黃土飛沙就是他的兵,風看誰不順眼,就讓兵去抽誰的臉。

抽的可真疼。

以前村子裡來過縣城的治安隊,跟這黃土飛沙沒區彆。

那個治安隊的隊長有個哨子,吹起來和風刮過樹梢也沒啥區彆。

風往哪兒指,黃土飛沙就往哪兒去,那個治安隊長往哪兒指,那些凶神惡煞穿著黑白皮子的家夥就往誰臉上招呼大嘴巴。

可真疼。

所以李土命心裡的兵,沒一個好人。

每次他爹說等你再大點就托人把你送到北平城當兵去,他都很厭煩。

他娘說,你小舅舅就在北平城當兵呢,可威風,穿著皮靴掛著槍,誰也不敢惹。

家裡有個當兵的,在村裡都硬氣。

可那是以前了。

李土命不知道今年是1938年,也不知道1937年發生了什麼。

但他知道從去年開始,他娘就再也不提他小舅舅的事兒了。

說起來興隆店離北平城確實不算遠,一百裡多些,歸屬於方城縣,縣域的東南角,不遠處就是大清河,村子就在河堤東邊。

村長趙寶庫剛才挨家挨戶的通知,讓人都去村口集合說有大事。

李土命的爹娘都去了,李土命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他搬著凳子費勁巴拉的把掛在房梁上的籃子摘下來,手都在發顫的從裡邊拿了兩顆雞蛋。

他真的是太想吃雞蛋了,可他娘不許,娘說都得攢著。

攢著乾啥用他忘了,隻記得不許。

拿了兩顆雞蛋之後李土命轉身就往外跑,他不能在家吃,他有個隱蔽的地方,以前隻有旺生和他知道。

跑了幾步又回頭,他把凳子放回去原位後鬆了口氣又往外走。

出門又回來,掙紮了很久之後把手裡的兩顆雞蛋又放回去一顆。

離開家門一口氣跑到河堤上,跑的飛快,感覺耳朵裡都是哨子聲,黑白皮子就在他身後追著一樣。

河堤這邊有個凹子,凹子裡他挖了個洞。

李土命剛要鑽進去的時候就聽見有人喊了一聲,嚇的他險些把雞蛋都扔了。

一回身,見是村裡的怪人毛子叔。

李土命不知道毛子叔姓什麼,村裡人都喊他老毛子。

老毛子很孤僻,家裡就他一個人,原來家裡有個小子,七八歲的時候淹死在大清河裡了。

他家那個小子叫旺生,原來經常偷偷來找李土命玩。

因為老毛子不許他和土命玩兒,老毛子說,土命家裡強占了他家裡一壟地。

這官司說不清,兩家人打打罵罵的好多年,自從旺生淹死之後,這架才不打了。

旺生這名字應該是挺好的,老毛子大概是希望他兒子能像河灘上的野草一樣茁壯成長。

老毛子可想不出茁壯成長這樣的詞兒,他想的大概隻是讓孩子能好好長大。

可旺生沒能旺生,河灘上的野草卻一年比一年還要旺盛。

尤其是旺生落水的地方草總是那麼茂密繁盛,春天比彆處先綠,冬天下雪,比彆處先白。

“毛子叔”

土命最怕老毛子,因為他每次看到老毛子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來村子裡那條因為咬了太多人而被亂棍打死的瘋狗。

眼睛。

是眼睛,老毛子的眼睛和那條瘋狗的眼睛特彆像。

“小王八羔子!”

老毛子看著土命把手藏在身後,眼睛裡的那股狠勁兒讓土命下意識往後退。

“是不是偷東西了!”

老毛子一把將土命扒拉的轉過去,然後從土命手裡把那顆雞蛋摳出來。

“偷的?”

“不是!”

土命也凶狠的看著老毛子,可他的凶狠在老毛子眼裡不過是個笑話。

“我家的!”

土命一邊喊著一邊想搶回來,卻被老毛子一腳踹翻在地。

老毛子踩著土命的胸口:“你們李家的都是賊,你爺你奶是賊,你爹你娘是賊,你也是賊,你們一家都是賊。”

老毛子還拿手裡的鋤頭敲了敲土命的腦門:“小王八羔子,再讓我看到你偷東西,再讓我看到你往河堤上跑,我敲死你。”

生疼。

土命掙紮,可十歲的他怎麼可能從三十幾歲土裡刨食的莊稼漢子腳下掙脫出來。

老毛子那一身黝黑黝黑的皮膚,看起來好像鐵打的一樣。

“滾蛋!”

老毛子鬆開腳轉身就走。

土命撲過去:“我的雞蛋!那是我的!”

老毛子冷笑:“你們家占了我一壟地,這雞蛋算你替你爹賠給我的利息。”

他不等土命搶,把雞蛋在鋤頭上磕了一下,然後一仰頭就那麼生喝了。

這是十歲的土命第一次,在一個人身上看到了野獸。

“回去告訴你爹,不把我那一壟地還給我,我早晚弄死你。”

土命不敢告訴家裡人,打死他也不敢告訴。

他回家的時候一邊揉著腦門上的包一邊想著怎麼撒謊,可進門之後才發現爹娘好像根本就沒發現少了一顆雞蛋。

爹坐在門口抽著煙鬥,吧嗒吧嗒的一口接著一口。

娘站在門口在發呆。

看到土命回來,娘罵了他一聲又滾去哪兒野了,土命沒敢說去河堤上,自從旺生死了之後,村裡在水裡泡大的孩子都不敢和家裡說去河邊玩了。

“不會是永田。”

李高敲了敲煙袋站起來:“哪有那麼巧的事,北平城被鬼子占了之後,永田的隊伍說是往西走了,早就走了。”

永田,就是土命那個沒見過兩次的小舅舅。

土命娘就點頭,可看得出來眼神裡都是擔憂和恐懼。

就在這時候,村長趙寶庫從門口路過,像是路過,身邊跟著一個穿黃皮子的家夥。

那個家夥看起來三十歲左右,戴個眼鏡,斯斯文文的,不是村裡人。

趙寶庫在門口停下,一臉嚴肅:“老李啊,當回事!”

李高連連點頭:“會的會的,當回事。”

他知道趙寶庫和那個劉副官不是隨隨便便路過的,就是衝著他家來的。

縣裡的劉副官今天帶著幾個黑白皮子來的,讓趙寶庫把人召集起來開會。

他說從北平城裡有幾個逃兵可能跑到這來了,讓各家各戶都注意點。

還說那幾個逃兵殺害了北平城裡的鬼子老爺,誰要是看到人了不報告就算共犯。

趙寶庫問:“永田寫過信嗎?”

土命娘還沒說話,李高回了一句:“永田早死了。”

趙寶庫隨即看向劉副官:“我記得他說過是去年死在北平城外什麼橋上了。”

劉副官:“盧溝橋。”

趙寶庫:“是是是,您說是什麼橋就是什麼橋。”

劉副官一皺眉:“不是我說什麼橋就是什麼橋,就是盧溝橋。”

說完看向李高:“有人看到了,說逃兵進了興隆店,你們都長點心,真讓皇軍抓到了窩藏罪犯,全村都得死。”

李高還是連連點頭,嘴裡說著不敢不敢。

村子就那麼大,一百多戶人家,真有人逃進村子瞞不住人的。

劉副官說:“如果看到了就找趙保長報信,皇軍有賞。”

說完這句話剛要走的時候,不遠處老毛子扛著鋤頭出現。

土命看到老毛子的時候就嚇得往後躲了躲,但他還忍不住盯著老毛子的嘴看。

“老毛子!”

趙寶庫大聲喊:“看沒看到外人進村?你成天介在外邊晃蕩,彆人看不見你也得看見。”

老毛子問:“什麼外人?”

趙寶庫:“開會的時候你沒在?”

老毛子說,他在田裡乾活沒去。

趙寶庫說:“下次開會再不去,就把你田給收了,讓你這老孫子想種都沒的種。”

劉副官微微搖頭示意他不用嚇唬人,還是那麼斯斯文文的樣子問老毛子:“看見過穿軍裝的人嗎?”

老毛子說:“逃兵?”

劉副官眼神一亮:“看見了?”

老毛子伸手一指李高:“他家裡有。”

劉副官愣了愣,趙寶庫也愣了。

劉副官一招手:“去搜!”

他身後的幾個黑白皮子立刻就衝進李高家裡,翻箱倒櫃,隻片刻,屋子裡就跟遭了地震似的。

“老毛子!”

李高紅著眼睛喊:“你胡說八道!你就是想害我!”

老毛子:“村裡人誰不知道你那小舅子在北平當兵,誰不知道北平城一破他就當了逃兵?”

李高:“那是去年的事了,去年!永田都死了!”

老毛子也愣了愣,然後哼了一聲:“死的好,要不是有他,你敢搶我一壟地?要不是有他,趙寶庫敢向著你說話?”

趙寶庫咳嗽了幾聲:“老毛子,你彆胡說八道,那地是你記錯了。”

老毛子:“我記不錯,我怎麼可能記錯,我讓旺生一遍一遍數的,我家裡幾壟地,旺生數的清清楚楚的,旺生多聰明,數一遍就記住了,誰比他記性好?他可數了好幾遍呢!”

黑白皮子在家裡什麼都沒翻倒,但順手就把掛在房梁上那一籃雞蛋拎走了。

土命娘想攔著,被李高拉住了。

劉副官倒是沒生氣,一點兒都不生氣,對於老毛子這種人他好像還挺喜歡。

他甚至走到老毛子身前,抬手在老毛子肩膀上拍了拍:“你做的很好,知道什麼就一定要上報,不怕報錯,錯了也沒事,要是報對了,獎你現大洋。”

老毛子說:“你是不是當官的?你是不是比趙寶庫官兒大?”

劉副官笑了:“是。”

老毛子急了:“那你給我做主,李高仗著他小舅子當兵占了我一壟地,你讓他還給我!”

劉副官有些厭惡的看著老毛子抓住他胳膊的手。

趙寶庫多會來事兒啊,上去就把老毛子拉開了。

不管老毛子怎麼喊,劉副官理都不理就走了。

那幾個黑白皮子拿走土命家裡的雞蛋,土命不用說謊了。

可土命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他爹又蹲在門口吧嗒吧嗒的抽著煙鬥,他娘坐在馬紮上撕心裂肺的聲音很低的在罵著。

土命抬頭看了看房梁。

好像還能看到那個籃子在呢,晃晃悠悠的。

門外遠處依稀能聽到老毛子得意的喊聲。

善有善報!

惡有惡報!

你不把地還給我,我早晚弄死你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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