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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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秋雨停歇,官道上涼風瑟瑟。

不多時,青堯挑簾一看,料想前方不遠就是府衙,心思無端沉重起來:“公子,聽說那女子有些可怕本領,公子當心。”

謝君乘說:“傷成那樣,有本事也得醒過來再說。”

青堯覺得謝君乘沒當回事,認真總結了曾經道聽途說的一些版本,掰著手指說:“有人說她會攝人心魄,將人控製,還有的說她……說她是個嗜血怪物,此前在京城未有一個確切說法,唯一能說準的,也就那個已經死了的李魏榮。”

謝君乘懶懶地睜開眼,掩在昏暗車廂中的目光或明或暗,說:“京城至今未有確切說法,是因為凡見過她的,沒幾個能活下來。李魏榮隻手遮天之時也動不了的人,哪個不是手段了得,逼得錦衣衛明著暗著都不好辦,這把暗器就很管用。”

此時,馬車已經停下。餘敬得了允許才低眉彎腰地撥開車簾。

謝君乘才走進去沒幾步,又甩開折扇掩著口鼻,頗為真切地關心道:“難為餘大人,日日對著這般沉重的殺戮之氣。”

餘敬聽到謝君乘說出幾句合心的話,一時便拋去方才一閃而過的鄙夷,說:“多謝侯爺體諒,怪隻怪這些濫權殘虐之人,這樣直接死於羽林衛之手,都是便宜他們了。”

謝君乘輕歎一聲:“錦衣衛受寵信多年,行事無法無天,自然知道若落入受審,有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可誰曾想竟敢狂妄至此。”

“還好皇上英明,殿下英勇,才將惡人就地正法。”餘敬又回到客套中。

“餘大人再稍忍耐點,回宮的旨意估計也就在這幾日了。”

隨行的人都被謝君乘留在府衙外,餘敬引著他走到穿過大堂後的西廂外。

幾個婢女正搬著東西走過,看到來人紛紛停下屈膝行禮。

餘敬不禁有幾分心虛,怕又被看出些什麼,趕緊指著前麵說:“侯爺,那女子如今安頓在裡麵,但傷重失血過多,還未醒來,不過大夫方才又看過一次,說已有好轉,估摸著再有兩日就能醒了。”

謝君乘打量了一圈,這位置頗為清幽寧靜,避免辦公的人來往驚擾,很適合養傷養病。看來,趙慶瑨已有明令,餘敬才臨時把人挪過來這個好地方。

謝君乘舉起折扇東一邊西一邊地指著,欣賞道:“餘大人費心了,這花前月下,竹影清風,彆有一番韻味。”

餘敬沒聽出謝君乘話裡的暗諷,隻以為謝君乘是想到些風花雪月的事情,根本不想與他瞎扯,低頭道:“侯爺請,下官不打擾侯爺興致。”

謝君乘隻微微頷首,嘴角的笑意到餘敬走後的一瞬就消失殆儘。他讓青堯守在門外,獨自走進去就反手一推關了房門。

餘敬為了這位貴客的到來,還特意點了彆的香用以驅一驅味道,可混在血腥氣和藥的苦澀裡,這房裡的味道更加難以言喻。

謝君乘步伐無聲,繞過屏風後,隻見江瀾一身素白,呼吸微弱,衣服顯然是新的,可從滲出的淡淡血跡來看,換衣服應是匆忙間的事情。

再走近一些,謝君乘的腳步不禁頓了頓,膚若凝脂的容顏闖入眼簾,墨色長發在兩側散開,眉睫像水墨畫上的飄然一筆。她唇色蒼白,臉頰卻詭異地泛起煙雨桃花般的一絲紅潤。

隻出神這一下,本在緊閉的雙眸似乎突然顫了一下,謝君乘本以為錯覺,可再看到她眉心微微一凝,立即往後退開兩步。

江瀾睜開雙眸,目光直接迎著謝君乘的打量和戒備,早就知道人站在哪裡。

她明明聲音虛弱,卻帶著一絲寒意:“可算把侯爺等來了。”

謝君乘心裡一陣抽動。這絕色紅顏也果真是個禍水,一步步讓他不明不白地走進棋局中,又無路可退。榮和五年之後,這樣熟悉的無力感將他糾纏到現在。

謝君乘的疑惑、不甘、甚至陳年舊事中深藏的憤恨一並洶湧而出,他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向前靠近,突然一把掐住江瀾的脖頸。

江瀾霎時滿臉通紅,眼中的紅絲像奪人心魄的鉤子。她目光冰冷,隻是死死盯著謝君乘。

頸間的滾燙在掌心蔓延,他居高臨下地壓著掌中獵物:“你有這個耐心等我來,我可沒有耐心跟你玩,你是趕緊說清楚,還是留著這些把戲去跟你義父交代?”

脖頸被鬆開那一下,江瀾猛喘幾口氣,扯動了身上的各處傷口,又是一陣鑽心的痛。

“投名狀既奉上……”江瀾調整著呼吸,好讓渾身襲來的傷痛稍微緩一些:“侯爺要問什麼,我定如實告知。”

明明此刻被俯視的是她,一身傷痕的也是她,謝君乘卻驀地陷入一種自己才是被觀察的困獸感。

“冒死做了這麼多等我過來,求什麼?”

“求生。”江瀾抬眼深深看著謝君乘,言簡意賅。

房中死一般的寧靜維持了須臾,謝君乘要奪回談判的主權。他眸中重現殺意,俯身認真看著傳聞中會讓人迷失心智的雙眼,折扇的一端指著江瀾腰間滲血處,嗤笑一聲:“求生?姑娘這番本領,投名狀裡怎不見坦誠二字?”

門外忽而傳來兩個丫鬟講話的聲音,原來是送藥的人來了,此刻被青堯攔在門外。

靜默中,那傷口溢出的血腥氣順著折扇將謝君乘纏繞,他自知已經避無可避,可她以身入局,此刻也沒有反擊之力,何嘗不是困獸?

沒有人更勝一籌。

江瀾抬手徐徐撥開衣襟,滲血的紗布覆在雪白的肌膚上,猶如墜落雪地的紅梅。

鎖骨處有一道舊傷疤隨著衣襟挑開而展現在眼前。謝君乘眉心一擰,倏地用折扇點在她的手背上,止住衣襟的滑落,眼底藏著冷箭,正重新探索著獵物的動向。

門外的丫鬟開始著急,說:“求公子可憐我們,大人下了死命令,可不敢耽誤用藥的時辰啊。”

“公子?”青堯估計是將要攔不住人,忍不住出聲打斷。

謝君乘先應了青堯,冷冷地看著江瀾:“東西在哪裡?你這命,我當替他們母子還了。”

時機不對,今日無法探問更多,謝君乘想了想,又去見了裴嘉才離開府衙。

回程時,馬車駛至城門,謝君乘命人等在此處,把青堯支開。半個時辰後,青堯拎著一捆永州的小吃回來,二人才啟程回去。

黃昏壓著馬車前進,暮色偶然撞進車簾,打在手裡的陳年信件上,零碎斑駁。

謝君乘被信上的字句拖進榮和五年的記憶裡。信件所寫不過是尋常問候,蒼勁有力的字跡還能窺見執筆之人的風骨與赤誠。

最後一封同樣是家常問候,隻簡單提過當年禍事。執筆之人在信中說,勵安侯含冤入獄,聽聞在獄中遭嚴刑拷打,百般淩辱。他接下來要加入群情憤慨中,為謝相鳴不平,為赤膽忠心伸冤。

大周不立宰相,謝君乘的父親謝霆山從前享“謝相”之名,從先帝康定年間便盛傳於民間與朝堂。

謝君乘突然胸口一震:“嚴刑拷打,百般淩辱?”

青堯接過信紙,定睛一看,聲音發顫:“公子……這,這根本是無稽之談,侯爺當年哪有遭過這樣的罪?”

謝君乘當時還去獄中看過一次,憑當年名副其實的“謝相”二字,大牢的人誰敢傷謝霆山?

這信中所提的事情實屬無稽之談。裴嘉的父親就是被這樣的荒謬之詞推到宮門前,當年跪請的三百學生是不是都因聽信謠言,才寧可拋去前途無量也要為忠義鳴冤?

裴嘉的父親提筆寫下最後的“勿念”二字,不會想到這是此生留給家人的絕筆,更沒想過當年佇立於宮門前的所有氣節皆是熊熊燃燒的催命符,把自己燒得死無葬身之地。

在夜裡離開的人以心為燈,卻再沒有回來。

門下的燈忽明忽暗,枯枝蕭瑟。謝君乘回來之後神色懨懨,一抬頭正正對上了在院落中等他的康王。

趙慶瑨看到他心事重重的模樣,問:“子虞,路上可是遇著什麼事了?”

謝君乘明知趙慶瑨隻是故意試探,便意有所指:“若非殿下的人跟著,我還真想在城裡走走。”

趙慶瑨神色一僵,乾脆不繞圈子:“本王聽聞,你還去見了裴嘉?”

謝君乘回頭往背後看了看,今日偏想讓他急一急,說:“殿下消息靈通啊,我這才剛回來。”

趙慶瑨突然有了不安的猜測,謝君乘平日就算浪蕩慣了,也不似今日這樣話裡帶刺。他拍了拍謝君乘肩膀,熟絡地哄著說:“此番帶你出宮危險重重,父皇向來疼愛你,我這個做兄長的擔心你有什麼閃失才作此決定,你還要和兄長置氣嗎?”

“殿下不知道,我自聽說那美人至今傷重沒有好轉,心裡就難受,今日一見她奄奄一息,更不是滋味,再一想,落入李魏榮手裡這麼多年,那能有什麼好日子?”

趙慶瑨一愣:“不是說有所好轉了嗎?本王倒要問清楚餘敬那個廢物,這人到底如何了?你放心,她是此案的重要人證,兄長這就派人過去盯著,好好給她治傷。”他一把將謝君乘撈近了些,低聲道:“不叫你日思夜想。”

謝君乘眼底儘是玩味:“我替美人先謝過殿下。”

趙慶瑨恍然大悟,讓高邑過來,說:“你找兩個王府的人,馬上去府衙盯著他們好生照顧人養傷,再出什麼岔子就提頭來見。說……說謝侯爺牽掛得很。還有,讓餘敬明早來見本王。”

高邑得康王重用,轉身就不見人影。趙慶瑨挑眉看謝君乘,還等著他的話。

趙慶瑨的不安情有可原,說起來,裴嘉當日前來投奔時,最開始找的就是勵安侯,隻是先讓趙慶瑨知道了,才將此大功攔下。當時趙慶瑨一聽此事,立即親自接見裴嘉,以示朝廷恩待,並承諾帶他母子二人進京做安頓,言下之意便是這二人的餘生溫飽不成問題。

趙慶瑨了解榮和帝趙啟那點愛名的心思,屠村案引致民怨沸騰,而僥幸存活的兩人無疑是極好彰顯皇帝仁愛的活招牌:一來進一步坐實李魏容的無法無天,皇帝下令將昔日心腹就地正法,乃決意為民除害;二來保住母子二人的恩待,他趙慶瑨此番立的功才能時時被記住。

在趙慶瑨看來,這兩人不過和謝君乘一樣,是皇帝拿在手裡用作美名而已,謝君乘這張招牌,一當就是十幾年。

謝君乘這才看著輕鬆一些,說:“裴嘉與母親死裡逃生,將要共同回京。我擔心他們過於惶恐,弄不好又跑了,我一個紈絝也做不了什麼,隻能替殿下去耍點嘴皮子了。”

趙慶瑨心裡緊繃的弦放鬆下來,說:“你我情同手足,兄長當然信你。你也累了,早些歇息。”

謝君乘有意無意地壓重了發音:“皇兄……近來勞累,也要注意身體。”

人走遠了以後,青堯忍不住問:“公子引康王出手,真要救她一命?”

謝君乘留著諸多猜測今日也不便多問,說:“留她一條命,賞心悅目也好。”

“這妖女至少可以活著回到京城,可是回京之後,可就難了。”青堯一本正經。

“妖女?”

青堯一頓:“公子見過她之後一直魂不守舍,剛才一開口就和康王較勁,我險些以為……”

“以為我給勾走了魂?”謝君乘彎起唇角,又不否認,說:“她的本事又豈止這些?這樣一顆好棋,可不止康王想拿著。”

李魏榮這個悉心栽培的養女就是遊離在規則之外的暗棋,任誰拿在手裡,隨便一放都能事半功倍。他謝君乘也想留著看看,暗棋也是棋子,她也被重重枷鎖牽製,又能在亂局裡占到什麼落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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