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平浪靜的日子沒過幾天。
夜校的課桌上,習題冊攤開著。
蘇木青剛把一道公式演算完,筆尖還沒抬起來,教室門口就傳來一陣不大不小的動靜。
進來的人是蘇臻臻。
她今天穿了件粉色的襯衫,不是廠裡發的粗棉布,是那種滑溜溜的的確良,在頂上燈管的白光下泛著一層膩人的光暈。
她抬手撥了下頭發,手腕上那塊上海牌手表跟著一晃,明晃晃的。
原本教室裡隻有翻書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這一下,全停了。
好些埋頭做題的人都抬起了頭,竊竊的私語聲跟潮水似的,從前排一點點漫過來。
不少姑娘的視線,都落在了蘇臻臻那身衣裳和那塊表上。
蘇臻臻很滿意這種效果。
她沒往蘇木青這邊看,甚至沒往後排走。
她徑直走到第一排,手伸進兜裡,再拿出來時,掌心已經攤開了一把用彩色玻璃紙包著的水果糖。
她挨個桌子走過去,臉上掛著笑,手指一撚,兩顆糖就落在了人家的本子旁邊。
“拿著吃,甜甜嘴。”
“大家一個班的,以後就是同學了,互相照顧啊。”
她嗓音甜得發膩,那幾個拿到糖的女同學,臉上都笑開了花。
蘇木青翻開書,低著頭,眼皮都沒抬一下。
她就說,蘇家那幾個人,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消停了。
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她呢。
周博文在她旁邊坐下,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臉上的表情有些著急。
“蘇木青,你彆理她。”他壓著嗓子,話裡都是憤憤不平,“我剛才聽見了,她跟那幾個人說……說你壞話,說你被家裡趕出來了,還說你在外頭不檢點……”
蘇木青在本子上寫字的筆尖,頓了一下,隨即又恢複了平穩。
“知道了。”她淡淡地應了一聲。
意料之中的事。
周博文看她這副不鹹不淡的樣子,更急了:“你怎麼一點都不生氣啊!她們說的那麼難聽!”
蘇木青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在燈光下,清亮又平靜。
她淡淡問了一句:“狗咬你一口,你還要咬回去嗎?”
周博文被她噎了一下,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來。
上課鈴響了。
物理老師周啟明抱著一摞講義走上講台。
教室裡安靜下來,隻有老師講課的聲音,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蘇木青聽得很認真,手裡的筆記就沒停過。
忽然,後腦勺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不疼,就是那動靜,在安靜的教室裡顯得格外清晰。
一個紙團,骨碌碌地滾到了她的腳邊。
她身後的幾個女同學,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竊笑。
蘇木青沒回頭。
她旁邊的周博文氣得臉都紅了,噌地一下就要站起來。
蘇木青一隻手伸過去,在桌子底下,按住了他的胳膊。
然後,她自己站了起來。
教室裡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了她身上。
蘇臻臻坐在前排,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等著看好戲。
“蘇木青同學,有什麼問題嗎?”講台上的周啟明推了推眼鏡。
“周老師,”蘇木青舉著手裡的練習冊,歪著腦袋,臉上滿是困惑,“不好意思打斷您。剛才您講的這個力學公式,我這裡有個地方,好像被什麼東西驚了一下,思路斷了,您能再講一遍嗎?”
她這話一出口,好些人都愣住了。
周啟明扶了扶眼鏡,順著她的目光往地上一看,那個惹眼的紙團就躺在那兒。他的臉色當即就沉了下來。
“誰乾的!上課時間在底下搞小動作,還有沒有點紀律性了!”
渾厚的嗓音落在教室裡,讓大家都安靜下來。
那幾個剛才還在偷笑的女同學,一下子就蔫了,全都把頭埋得低低的。
周啟明目光一掃,就鎖定了那個臉漲得通紅,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的姑娘。
“你!站起來!上課不聽講,還影響彆的同學,你以為夜校是給你玩的地方嗎?明天讓你車間主任來我這一趟!”
那姑娘被嚇得眼圈都紅了,站著直哆嗦。
就在這時,蘇臻臻的椅子往後輕輕一拉,發出一聲輕響。
她站了起來,衝著講台上的周啟明,歉意地笑了笑。
“周老師,您彆動氣。王娟同學就是鬨著玩,沒什麼壞心眼。我姐姐她……可能是剛從鄉下來,對咱們城裡這種玩笑,還不太習慣,人有點……”
她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到了。
那個叫王娟的姑娘,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攥著衣角的手也鬆開了。
教室裡好些人看蘇木青的表情,也變了味兒。
蘇木青沒理會講台上皺著眉的周啟明。
她轉過身,麵向著全班同學,那幾十雙各懷心思的眼睛。
她把那本攤開的習題冊,輕輕地合上了。
“對不起。”
“可能……真的是我的問題。我不該來念書,給大家添麻煩了。”
她一一看過去,最後,停在了蘇臻臻那張已經有些僵住的臉上。
“我妹妹說得對,我這個人,就是不合群。”
“我把我的家,我的爸爸媽媽,我的哥哥,甚至我蘇家女兒的身份,全都讓給了她。”
“所以一個玩笑,我確實開不起。”
“我以為,我隻要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找個地方好好學點東西,就不會再礙著誰的眼了。可是我沒想到,就這麼一點點要求,都這麼難。”
她抬手,輕輕抹了一下並不存在的眼淚,那副樣子,看著可憐又倔強。
“我知道我妹妹以前當老師的時候,就喜歡熱熱鬨鬨的,可能是我太安靜了,讓她看著不習慣吧。是我的錯,我以後注意。”
當老師的時候?
底下有知道內情的人,一下子就想起來了,蘇臻臻之前是在子弟小學當過代課老師,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乾了沒倆月就被開除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
輿論的風向,一瞬間就轉了。
“天哪,她把家都讓出去了?真的假的?”
“怪不得她一個人住,原來是被趕出來的啊!”
“她妹妹也太不是東西了!搶了人家裡的一切,還不讓人家安生念書!”
“就是!自己當老師被開除,還好意思說彆人!”
四麵八方傳來的嗡嗡聲鑽進耳朵裡,蘇臻臻捏著衣角的手指攥得死緊,那嶄新的襯衫都被她扯出了褶子。
她死死地盯著蘇木青,那個鄉下來的丫頭片子,還維持著那副要哭不哭的委屈樣。
蘇臻臻一口銀牙幾乎咬碎。
“蘇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