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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初到海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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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霧尚未被完全蒸騰,一輛藍色的鳳凰牌女式自行車已如離弦之箭,載著它的主人疾馳在曲海鎮東去的大路上。車輪碾過露水微凝的砂石路麵,發出細碎而輕快的聲響,仿佛在替那位俯身騎行的年輕姑娘黃詩嫻應和著某種無聲的急迫。

涼風習習,拂動她垂落肩頭的發絲,烏亮如綢緞,在晨光熹微中流轉著潤澤的光。那身素淨的白裙在風裡輕盈鼓蕩,勾勒出她纖巧卻蘊含韌勁的身形。腳下一雙黑色高跟鞋,此刻全然融入了腳踏板運動的節奏,每一次下壓都帶著一股子乾脆的力道!她正奔赴海田小學一場關乎新學期命運的教師會議。

車輪咿呀的韻律裡,思緒亦如潮水般翻湧不息。去歲七月,高中畢業證書墨香猶存;八月,便已在曲海鎮民辦教師招考中嶄露頭角,語文成績高居第五;九月,她便成了海田小學六年級二班那些半大孩子的“班媽媽”兼語文引路人。短短一年,講台已在她腳下生出根須。此刻憂慮如同海霧般悄然彌漫:若此番被調離耕耘初熟的六年級語文陣地,豈不是又要從頭摸索?幸而,上學期末統考全鎮二十三所小學,她所執教的班級語文成績赫然位列第六!這數字像一枚徽章,悄然彆在她的心頭,瞬間熨平了眉宇間的細紋。一絲不易察覺的篤定笑意爬上嘴角,她甚至輕聲哼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腳下的車輪應和著旋律,仿佛也陡然卸去了幾分沉重,輕快得如同掠過海麵的鷗鳥!

車輪卷起薄塵,掠過空曠的鄉野。偶有滿載魚獲的小貨車自東麵漁港方向轟鳴駛來,帶著鹹腥的海風呼嘯而過,那濃烈得幾乎有形的氣味撲麵而來。黃詩嫻非但不曾蹙眉,反而下意識地深深吸氣,仿佛要將這熟悉的氣息納入肺腑深處:她生於漁家,長於船畔,父親粗糙的雙手在風浪裡討生活,那微帶鹹腥的氣息,早已融入血脈,是家的烙印,是生存的憑證。

這味道牽引著她,一路向東,直至海田小學那扇敞開的大門出現在視野儘頭。

海田小學,宛如一枚被時光摩挲得溫潤的貝殼,靜靜臥在曲海鎮最東端的臂彎裡。坐北朝南的校園,越過圍牆向南眺望,目力所及便是那片無垠的碧藍。一道由堅韌馬尾鬆構築的綠色長城沿著海岸蜿蜒伸展,金黃的沙灘在鬆濤與海浪的合奏中若隱若現。

此刻,沉寂了一個漫長暑期的校園,因教師們的歸來而驟然蘇醒。人聲如被驚擾的鳥群,在龍眼樹婆娑的濃蔭下此起彼伏地聚攏、散開。樹下,層層疊疊的枯葉鋪成厚毯,散發著夏日腐爛又醞釀新生的獨特氣息。圍牆根下,水井旁側,野草得了無人管束的自由,蓬蓬勃勃地向上瘋長,綠得恣意盎然,幾乎要溢出生命本身。唯有那幢三層高的教學樓,沉默地矗立於校園中心,它二樓東端的會議室窗口,正透出幾個奮力揮動掃帚的身影。

李盛新校長新官上任,此刻正親率梁文昌主任等幾位骨乾,在會議室裡進行一場艱苦卓絕的“除舊布新”。一個暑假積攢的灰塵幾乎覆蓋了每一寸地麵,桌椅板凳上,蟑螂深褐色的排泄物顆粒與老鼠留下的淡黃尿漬斑駁交錯,腥臊氣味頑固地盤踞在空氣裡,蛛網則在各個角落和天花板上織就了細密的羅網。這裡即將成為全體教師的聚首之地,清理它,成了刻不容緩的頭等大事。

黃詩嫻利落地支好自行車,迅速回宿舍取了毛巾臉盆,在水井旁汲一桶沁涼的井水,麻利地洗漱完畢。

踏入校園,一路與相識的舊同事點頭致意,目光亦敏銳地捕捉到幾張陌生的麵孔,教師聘任製改革,已悄然重塑著這裡的生態。她步履不停,徑直走向那喧鬨的會議室,順手抄起一塊抹布,無聲地加入了那揮汗如雨的清潔行列。

待到八點多的光景,會議室總算窗明幾淨,塵埃落定。黃詩嫻隨李校長等人下樓至井台邊清洗手上塵灰。清冽的井水滑過指尖,帶來短暫的沁涼。就在這時,校門口的光影晃動,一個青年男子的身影踏入了這片忙碌的天地。

他步履從容,目光坦然地迎向所有投來的視線,嘴角噙著溫和的微笑,試圖以此化解初來乍到的生疏。然而,那從耳根悄然蔓延至雙頰的、難以抑製的潮紅,卻如一道泄露心事的暗流,無聲地宣告著他內心的拘謹與局促。

“主任,”井台邊一位年輕女教師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梁文昌,壓低聲音,眼中滿是好奇,“那位靚仔哥是哪位神仙呀?”

“他叫武修文。”梁文昌答道。

“什麼來頭?”女教師緊追不舍。

旁邊一位中年男教師早已按捺不住,搶著插話:“這還用琢磨?瞧咱們李校那架勢!準是上頭下來視察的大人物唄!不然能這麼恭敬?”

“嘖嘖,年紀輕輕,了不得!”

“非也非也!”梁文昌笑著搖頭,糾正道,“他是鬆崗小學的武修文老師,咱們李校的老搭檔了,這學期調來咱們這兒。”

“他就是武修文?”女教師眼睛一亮,“謔!聽說那可是位響當當的厲害角色!”

“傳言嘛,難免走樣。”梁文昌語氣溫和,目光追隨著正被李校長熱情握住雙手的年輕人,“他為人其實隨和得很,謙遜有禮。大家說的‘牛’,是指他教書育人的本事,那才真叫過硬!”

他一邊說著,一邊微笑著朝武修文的方向頷首致意,隨即也邁步迎了上去。

眾人的議論如同投入水麵的石子,在黃詩嫻心底漾開圈圈漣漪,撩撥起強烈的好奇。她站在幾步之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位傳聞中“很牛”的武修文。他衣著樸素,身材勻稱,約莫一米七出頭,那雙細長的單眼皮眼睛,實在算不得出眾。距離尚遠,麵容細節模糊,隻覺其舉手投足間,的確有一股書卷氣的斯文。她暗自思忖:如此平平無奇的外表,如何能擔得起“牛b”二字?李校長那份毫不掩飾的器重,又從何而來?她探究的目光追隨著他,心思飄搖,腳步卻隨著人流,不由自主地再次向會議室挪去。

九時許,海田小學新學期的戰鼓,終於在會議室裡正式擂響。

李盛新校長言簡意賅,傳達了前日教育辦公室校長會議的精神,勾勒出新學期航行的方向。隨後,梁文昌主任逐一介紹教師情況,並宣布了具體的工作安排。當聽到自己因上學年教學成績突出,被委以六年級一班(尖子班)班主任兼語文教學的重任時,黃詩嫻心中那塊懸著的石頭終於安穩落地。海田小學的六年級如同一個微縮的競技場:一班彙聚了上學期末五年級統考全年級前五十的佼佼者,二班則由五十一名至一百一十名的學生組成,三班、四班則是基礎相對薄弱的普通班。這種涇渭分明,美其名曰“因材施教”,已是此地心照不宣的常態。而武修文的名字,緊隨其後響起:他將擔綱六一班與六二班兩個班級的數學教學。

梁文昌宣讀的聲音尚未完全落下,一直低垂眼瞼的黃詩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倏然抬眼,目光投向自己右後方那個位置。

武修文端坐如鬆,麵向台,神情專注而平靜,似乎全然沉浸在學校領導的講話中,對周遭的注視渾然未覺。那平靜的側影,與方才校門口略帶羞澀的模樣判若兩人。隻匆匆一瞥,黃詩嫻便如被火灼般迅速收回視線,唯恐自己這點窺探的小心思暴露於人前。然而,那短暫瞥見的身影卻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久久難平。片刻之後,鬼使神差地,她再次側過頭去,這一次,她想看清那張被李校長如此看重的臉龐。

就在她的目光尋索過去的刹那,仿佛心有靈犀,武修文也恰在此刻微微側轉了頭。

四目,猝然相接!

時間仿佛被無形之手驟然壓縮,凝滯於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黃詩嫻隻覺得武修文那雙細小的眼睛裡,並非傳言中的鋒芒,而是深潭般的沉靜,卻又仿佛蘊藏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能將人瞬間吸入的力量。她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彆開臉,一股滾燙的熱流轟然衝上雙頰,耳根瞬間燒灼起來。胸腔裡那顆心驟然失序,瘋狂擂動,激烈得蓋過了窗外隱約的鬆濤與海浪聲,連指尖都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一種強烈的、行竊當場被逮個正著的巨大羞赧瞬間將她淹沒,恨不得立刻遁入地縫。

而武修文,在觸及那道陌生卻專注的視線時,初時隻以為是舊識,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迎了上去,帶著溫和的探尋。然而,記憶的抽屜被迅速拉開又合上——裡麵空空如也。他微微蹙眉,一絲困惑掠過心頭:難道是自己記性差了?這萍水相逢、驚鴻一瞥的對視,卻在兩顆年輕的心湖裡各自投下了分量不輕的石子,自此,會議室裡領導們的話語聲便如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再也無法清晰入耳。兩人各自端坐,目光看似投向台,心神卻早已在方才那無聲碰撞的瞬間裡迷失,各自咀嚼著那份突如其來的悸動與難言的尷尬。

會議在十一點多鐘宣告結束。教師們如退潮般,從會議室前後兩扇門魚貫而出,腳步聲、低語聲彙成一片,漸漸散去。

黃詩嫻幾乎是隨著人流的第一波湧出,腳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匆忙。她刻意不去尋找那個身影,隻想讓涼風吹散臉上殘餘的灼熱。然而,就在她即將走下最後一級台階,融入教學樓前那片空曠的、被正午陽光曬得發白的水泥地時,一個低沉的、帶著點遲疑的男聲自身後不遠不近地響起!

“黃老師?”

她腳步一滯,脊背瞬間繃緊。這聲音……是武修文?他怎麼會知道她的姓氏?方才會上梁主任宣讀安排時,分明隻提了她的班級職務……黃詩嫻深吸一口氣,緩緩轉過身。

武修文站在會議室門廊的陰影交界處,陽光在他側臉上投下清晰的明暗分割線。他手裡捏著一個東西,迎著刺目的陽光朝她遞過來,臉上那層因會議悶熱而泛起的薄紅尚未褪儘,眼神卻坦蕩,隻是細看之下,那坦蕩深處似乎藏著一絲不易捕捉的、混雜著探究的銳利。

“這個,”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嘈雜的背景,“方才散場時,在你座位下發現的。”

他攤開手掌,掌心裡靜靜躺著一枚小巧的、半舊的海藍色發卡,邊緣鑲嵌著幾粒磨得微潤的白色小貝殼。那是父親在她去年考上民辦教師時,特意從漁港集市淘來的,說是“海姑娘就該有點海的念想”。

黃詩嫻下意識地抬手摸向腦後,果然,束起的長發一側已鬆散開一縷。

她的臉頰再次不可抑製地發起燙來,慌忙伸手去接:“啊……謝謝武老師,真沒注意……”

指尖即將觸及那枚發卡冰涼的貝殼邊緣時,武修文的手卻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並未立即鬆開。他深邃的目光在她因窘迫而更顯生動的臉龐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仿佛帶著某種審視的穿透力,隨即才緩緩鬆開手指,讓發卡落入她掌心。就在黃詩嫻低頭匆匆將發卡攥緊,準備再次道謝然後迅速逃離時,武修文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無波,卻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

“黃老師教六一班語文?”他頓了頓,目光掠過她緊握發卡的手,投向遠處教學樓六年級教室的方向,仿佛在確認什麼,“正好,我是六一班和二班的數學老師。”

他的語氣尋常,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安排。然而,黃詩嫻的心卻莫名地往下一沉。那句“正好”像一枚淬了冰的針,輕輕刺了她一下。她猛地抬眼看他,試圖從他平靜無瀾的臉上解讀出更深層的意味。是純粹的巧合陳述?還是……一種微妙的、帶著距離感的劃界?抑或是對即將共事的某種未言明的審視?

武修文迎上她探尋的目光,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如同水麵的漣漪,轉瞬即逝,快得讓人疑心是否隻是光影的錯覺。他不再言語,隻是朝她禮節性地點了點頭,隨即側身,邁開沉穩的步子,徑直走向教師宿舍樓的方向,將黃詩嫻獨自留在了那片刺目而空曠的、白得晃眼的水泥地中央。

正午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曬得地麵蒸騰起肉眼可見的熱浪。

黃詩嫻攥著那枚帶著武修文掌心餘溫的海藍色發卡,指尖的貝殼硌得掌心生疼。她望著武修文融入人群、漸行漸遠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卻疏離。方才會議室那短暫而混亂的悸動早已被一種更深沉、更複雜的情緒取代。那聲平靜的“正好”,和那個模糊得如同幻覺的微笑,像一道無形的屏障,橫亙在兩人之間。她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與這位傳說中“很牛b”的武修文共事,尤其是一同執教那個承載了學校最大期望的六一班,絕不會如她清晨騎車時哼唱的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那般輕鬆明快。

一絲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沉重與莫名不安的預感,如同海麵悄然升起的薄霧,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籠罩了她剛剛放晴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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