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阿墨隻吃阿朗喂的食。
阿朗會在早晨沒人的時候,偷偷把下了特殊藥粉的口糧給換掉,再給阿墨加餐,蹲在籠邊看著它一口一口地吃。
犬懂人心,阿墨一見到阿朗便會瘋狂搖尾巴,哪怕那隻受傷的瘸腿還走不穩,也會撲到籠邊,撒嬌似地蹭他的小臂。
阿朗也在想儘辦法治好阿墨的腿。
有一次,彆的雜役提早來巡視,剛好撞見阿朗喂阿墨時偷塞了塊肥肉,打了他一耳光,還揚言要把那隻瘸狗宰了,喂給更值錢的鬥犬。
阿墨護主心切,朝那人低吼著齜牙,那人感覺到被挑釁,舉起鐵棍就要敲到阿墨身上。
阿朗當場撲上去護住阿墨,鐵棍落到他背上,他痛得悶哼一聲,卻始終護著阿墨,鮮血從嘴裡流了出來,他咬牙說著:“你彆碰它。”
那人或許不想和一個小屁孩計較,罵了幾句就走了。
阿朗低頭,便看到阿墨一雙眼睛清澈真摯,用舌頭輕輕舔去他臉上的血。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他和阿墨也是彼此唯一的救贖了。
後來有一回夜裡,犬群突然發瘋似地咬籠亂吼,一隻瘋鬥犬咬斷鏈子逃了出來,在犬舍裡亂竄,鐵門被它的蠻力給撞開了,阿朗聽見動靜,立即衝上山,為了護住阿墨,硬是被那瘋犬抓破了背。
阿墨一改往日的溫順,死死地咬住了瘋犬的後腿,最終逼得瘋犬再也不敢造次,臉上的疤痕也是在這裡留下的。
那是阿墨第一次展現出它凶狠的一麵,隻為了護住阿朗。
夜色如墨,山風卷著犬吠聲回蕩在馴犬村的崖穀間。
犬舍後山最深處,是外人不得隨意進入的高級犬舍,四周布滿重鎖鐵柵與掩土機關。
可今夜,有兩道身影無聲掠入。
蘇凝抬腳往圍欄鐵網借力輕輕一瞪,帶著離洛輕巧地翻過圍欄,往犬舍而去。
蘇凝手腕上的鈴鐺手串無風自動,自入犬舍後便開始震響,越往深處,震動越急,隨後又歸入平靜。
他們一路避過巡崗的馴犬師,穿過多道犬棚,終於在最內側石牆後,看見了一間還亮著燭火的犬舍。
犬舍牆外,火光微明,阿朗蹲在一隻黑犬身旁,給它喂水,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薄麻衣,眉眼透著一股疲憊卻帶著一絲溫柔。
阿墨喝完水,抬頭舔了舔阿朗的指尖,靠在他腿邊和他一起看著夜空中的明月。
蘇凝手腕上那串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的鈴鐺手串又無風自動,瘋狂震動不休,震得蘇凝的腕骨有些發麻。
“看來是他們了。”離洛捏了捏蘇凝牽著他的那隻手。
蘇凝點點頭,“嗯,天色已晚,今晚先彆打草驚蛇。”
有天傍晚,阿朗在清洗犬舍時聽到一陣熟悉又陌生的呼哨聲。
他抬頭,一隊正在訓練的鬥犬從他身邊呼嘯而過,為首的青年身穿黑色勁裝,手握鐵鞭,腰上掛著哨子,神情冷峻,抬手朝不服命令的鬥犬揮鞭,一道血痕瞬間印在那隻鬥犬身上。
“給我安分點。”青年低聲命令,聲音壓得極低,顯得很有威壓感。
阿朗手一抖,手中的鐵桶掉落在地上,水濺了自己一臉,他呆呆看著那青年走來,半晌了都回不過神來,直到對方皺眉喚了一聲:“阿朗?”
青年叫許川,是他從小一起在村裡長大的玩伴。
以前他們經常在一起玩,一起背著長輩偷偷喂犬,也一起在黑夜裡數天上的星星,許諾長大後要離開這個村子,去外頭,做養馬的、擺攤的、哪怕是乞丐也好,也不想再過每日目睹犬隻死亡這樣的生活。
可當初的約定,轉眼就逝。
許川還是成為了他小時候最避之不及的馴犬師,還是領頭的馴犬師之一,負責篩選鬥犬,甚至已有資格參與對外鬥犬篩選的決策,他的眼裡早已沒有了當年的赤誠,隻剩下對犬隻戰鬥力的冷漠計算。
從許川成為馴犬師的那一刻,他們之間就已經回不去從前。
當初約定一起逃離的兩個人,最終誰也沒能離開,一個為了能夠掌控自己的命運選擇留下主動成為劊子手,一個因為怯弱被動留下行屍走肉般活著,互不交涉。
終究不是同路之人。
許川走近幾步,輕聲歎道:“你還真的是變了許多,阿朗。”
阿朗眼裡泛紅,垂下眼眸,“你也變了。”
兩人陷入沉默,直到天色徹底暗下,四周隻剩下犬吠與鎖鏈碰撞的聲音。
許川談了口氣,終於開口:“我來,是想勸你。”
“勸我什麼?”阿朗始終沒有抬眸看著許川。
“收起你的憐憫。”許川的目光掃了一眼犬籠裡的阿墨,阿墨正窩著睡覺,耳朵微微動了動,像是察覺到了什麼動靜。
許川的眼眸裡閃爍著複雜的情感,“你以為你能救它?它遲早要上場,它這樣的情況撐不過三局,到時候你會看著它被活活咬死,而你什麼也做不了。”
這是他們自懂事以來就明白的道理。
阿朗緊握拳頭,聲音低啞:“我不會讓它落得那般下場。”
“可你應該知道,這就是村子的規矩。”許川神情冷淡,“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看了這麼多生死離彆,哪一次是能躲過的,你忘了三年前小餘是怎麼死的?”
“他就是因為憐憫救了一隻犬,結果反被咬死,那隻犬最後被宰了,他也死了。人命和狗命,在這村子裡根本就不值錢,畜生就是畜生,並不會因為其他人而有所不同,這麼多年了你還不明白嗎?”
阿朗咬牙,“我不信你真這麼想。”
“你信與不信都無法改變既定的結局。”許川忽然笑了一下,但笑意悲涼,“你越是把畜生的命看得比自己重要,最後隻會惹火燒身。”
阿朗沒有答,隻是轉頭,看著犬舍裡阿墨那雙澄澈如水的眼睛,那雙眼中沒有一絲殺戮,隻有信任與依賴,還保留著對這個世界最純粹的憧憬。
許川歎了口氣,“你聽我一句,放手吧。你再這樣下去,不隻是你,連它也活不了。”
他說完就走了,留下一地沉默。
那一夜,阿朗整宿未眠,他偷偷上山抱著膝坐在犬舍門外,聽著犬群夜半低吼。
阿墨正蹲坐在他身旁,安靜地陪著他,似乎感受到阿朗低落的情緒,它伸出爪子搭在阿朗的手心裡。
阿朗握住那隻爪子,溫熱而真實,是真實存在的。
“阿墨,我一定會帶你逃出這個煉獄。”
蘇凝和離洛成功從低級犬舍調去高級犬舍當喂犬雜役。
每天清晨,犬舍內都會傳出犬啼與鐵鏈的撞擊聲,這時候身為喂犬雜役的他們就得開始乾活了,他們跟著阿朗提桶剁肉、清糞喂食。
阿朗今日像往日一樣替犬舍中的犬隻治療,十幾隻殘犬被關在籠子裡,有的隻剩半邊耳朵,有的眼睛早已失去,他跪在其中一條瘸腿老犬旁邊,用自製的草藥為它治傷,非常有耐心。
蘇凝一邊乾活一邊悄悄觀察阿朗,發現這個沉默的少年其實心地很善良,能夠偷偷替這些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老犬治療,這樣的人到底為什麼會變成怨氣衝天的怪物?
往後的日子裡,蘇凝在犬舍乾活一邊觀察一邊尋找線索。
深夜,月光透過棚頂縫隙投下斑斕影子,阿朗一個人在外頭磨刀。
蘇凝遞上一壺清水,坐在他對麵。
“你對阿墨很好。“
阿朗笑了笑,“說來可笑,我懦弱了這麼多年,還是因為阿墨才重新拾起年少時的勇氣。“
蘇凝聞言不語,阿朗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呢?
這個答案很快就能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