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國曆一八二二年的江南行省,秋意本該是溫潤的。
可這一年的秋,卻裹著一層濕冷粘膩的陰霾,沉甸甸地壓在運河兩岸黛瓦白牆的屋脊上,壓在穿梭於水道、載滿絲綢茶葉瓷器的烏篷船頂,也壓在每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心頭。
空氣裡彌漫著一種奇異的甜香,初聞似上好的檀香混著陳年普洱,細嗅之下,卻又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令人隱隱作嘔的腐敗腥氣。
這香氣如同無形的蛛網,從碼頭苦力們蜷縮的窩棚,悄然蔓延至深宅大院緊閉的雕花門窗之後。
“福祿煙……” 一個蹲在臨河鎮碼頭石階上、等著卸貨的枯瘦老纖夫,貪婪地吸了吸鼻子,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迷離的光,對著身旁同樣麵黃肌瘦的同伴低聲嘟囔,“老李頭昨兒吸了一口,說骨頭縫裡的酸疼全飛了,跟神仙似的飄……就是貴,貴得要命!”
同伴警惕地左右看看,聲音壓得更低:“噓!要命的玩意兒!你沒見東街張記綢緞莊的少奶奶?以前多水靈個人兒,如今瘦得脫了形,眼窩陷得能放銅錢!整天躺在煙榻上,離了那口煙,比鬼哭還瘮人!”
議論聲被運河上貨船沉悶的汽笛和船工粗糲的號子掩蓋。
沒人留意,幾艘吃水極深、掛著“東南茶莊”旗號的商船,正緩緩駛入內河碼頭。船身吃水線壓得極低,顯然滿載著沉重的貨物。船剛靠穩,一箱箱貼著“上品閩茶”、“景德貢瓷”封條的貨箱便被苦力們扛下船,迅速裝上早已等候的馬車。幾個穿著體麵綢衫、眼神卻透著精明的商人,正與碼頭稅吏低聲談笑,幾錠沉甸甸的雪花銀悄無聲息地滑入稅吏寬大的袖口。稅吏臉上堆起諂媚的笑,草草翻看了幾眼貨單,便揮手放行。
馬車轆轆駛離喧囂的碼頭,穿過繁華的街市,最終消失在城西一片高牆深院、戒備森嚴的巨大貨棧深處。厚重的包鐵木門在馬車進入後迅速關閉,隔絕了外界的目光。貨棧內,方才還一臉精明的商人們瞬間斂去笑容,神色肅穆。撬棍撬開“貢瓷”箱的封條,掀開覆蓋的稻草,露出的並非光潔的瓷器,而是一塊塊用油紙包裹嚴實、黝黑似土膏、散發著濃烈奇異甜香的塊狀物!福祿煙!而“上品閩茶”箱的底層,赫然壓著一排排烏黑鋥亮的燧發火槍!
甜膩的毒霧,裹挾著冰冷的殺機,正無聲無息地滲入江南的膏腴之地。
十月初九,寒露剛過。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霧籠罩了長江入海口附近的鄭家坳漁村。霧濃得化不開,白茫茫一片,十步之外不辨人形。海風也停了,連平日裡永不停歇的海浪聲都變得沉悶而遙遠。整個村子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當濃霧終於在三天後一個陰沉的午後被凜冽的北風吹散,眼前呈現的景象,讓聞訊趕來的縣衙差役當場嘔吐癱軟。
鄭家坳,這個曾經寧靜的、飄著淡淡魚腥和炊煙氣息的小漁村,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修羅地獄。斷壁殘垣浸泡在尚未乾涸的暗紅色血泊裡,燒焦的木梁和蘆葦冒著縷縷殘煙,散發出皮肉焦糊的惡臭。村道上、屋舍裡、灘塗邊……橫七豎八倒伏著村民的屍體。男人大多被開膛破肚,腸子流了一地;女人衣衫破碎,身上布滿青紫和刀痕,死狀淒慘;老人蜷縮在牆角,頭顱被砸得稀爛;最令人不忍卒睹的是那些孩童,小小的身體像破布娃娃一樣被隨意丟棄、踐踏,有的甚至被利刃釘在自家門板上!整個村子找不到一具囫圇屍首,濃烈的血腥和屍臭混合著海風的鹹腥,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毒瘴。盤旋的烏鴉發出刺耳的聒噪,如同死神的獰笑。
三百一十七口!縣衙的仵作最終報出這個令人心膽俱裂的數字。鄭家坳,雞犬不留!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裹挾著無邊的恐怖,瞬間席卷了整個江南行省!是什麼人如此凶殘?是海寇?是流匪?還是……地獄爬出的惡鬼?
神捕劉老五和小易,是在屠村慘案發生五天後,頂著江南臬司衙門無數雙驚恐、期盼又隱含猜忌的目光踏入鄭家坳的。劉老五依舊裹著他那身洗得發白、似乎永遠帶著洗不淨的血腥與海腥混合氣味的玄色布袍,臉上自生佛寺留下的那道貫穿左頰的猙獰疤痕在慘淡的天光下更顯陰鷙。他渾濁的毒眼掃過這片人間地獄,沒有絲毫波瀾,如同在看一片尋常的廢墟。小易跟在他身後,胃裡翻江倒海,臉色慘白如紙,空氣中濃烈的死亡氣息讓他幾乎無法呼吸,倭寇島和生佛寺的血色記憶再次翻湧上來。
劉老五如同一條經驗豐富的老獵犬,沉默地在廢墟和屍骸間穿行。他蹲下身,用短匕的刀尖刮下木樁上早已凝固發黑的血痂,湊到鼻尖仔細嗅聞;他翻看屍體上深可見骨的刀口,用手指丈量創麵的角度和深度;他撚起灘塗上淩亂腳印旁的泥土,在指尖搓揉。他的動作精準、冷酷,不帶一絲多餘的情感。
“不是尋常海匪。” 劉老五的聲音嘶啞,打破死寂,“刀口窄而深,入骨乾脆,是倭寇慣用的‘野太刀’。部分屍體口鼻有黑紫色淤血,眼瞼青紫,死前有劇烈抽搐跡象……像是中了毒煙。”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灘塗儘頭幾處被刻意掩埋、卻仍顯突兀的灰燼堆,“燒毀的,是船。不止一艘,看灰燼分布,至少有五六條快船在此靠岸、卸人、然後焚毀滅跡。手腳很乾淨。”
他走到村東頭一處相對完好的石屋前。這裡曾是村裡的祠堂,如今門戶洞開,裡麵供奉的祖宗牌位被砸得粉碎。地上有一大片尚未完全乾涸的、呈噴射狀的大片暗褐色血跡,一直延伸到牆角一堆散亂的漁網下。血跡旁,散落著幾個踩扁了的、用油紙包裹的黑色小塊,散發著那熟悉的、令人作嘔的甜膩異香——福祿煙!
“這裡發生過激烈抵抗,至少死了十幾個人,圍攻一方也付出了代價。” 劉老五指著血跡分布,“血跡噴濺方向雜亂,圍攻者眾多。最終抵抗者退至牆角……被亂刀分屍。” 他走到那堆漁網前,用刀鞘緩緩撥開。
漁網下,並非預想中的殘肢斷臂,而是一個蜷縮成一團、渾身是血、幾乎與血汙和漁網融為一體的男人!他還有微弱的呼吸!
“活的!” 小易失聲驚呼。
那男人正是鄭雲龍。他像一頭瀕死的野獸,被拖出漁網時,發出無意識的。他身上的傷口縱橫交錯,深可見骨,有些地方已經化膿潰爛,散發出惡臭。臉上布滿凝結的血汙和汙泥,隻有一雙眼睛,在汙垢下艱難地睜開一條縫隙,眼神渙散,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一種深入骨髓的驚悸。
更讓人心頭劇震的是,他一隻枯瘦如柴、沾滿黑紅血汙的手,正死死地捂在胸口破爛的衣襟內!仿佛那裡藏著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
“水……拿水來!” 劉老五低喝。
清水小心地潤濕鄭雲龍乾裂出血的嘴唇。他喉結艱難地滾動,發出一連串破碎、嘶啞的音節,如同砂紙摩擦:“鬼……海鬼……好多……刀……好快……煙……黑煙……吸進去……渾身沒力……咳……咳咳……”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帶出黑色的血塊。
“他們找什麼?” 劉老五的聲音冰冷,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刺鄭雲龍混亂的意識核心。
鄭雲龍渙散的眼神猛地一縮,仿佛被無形的針紮了一下。他那隻捂著胸口的手驟然收緊,指節因用力而慘白,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漏氣般的嘶鳴,充滿了無邊的恐懼和刻骨的仇恨!
“圖……他們要圖……” 他艱難地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我爹……我爹是……老船把頭……給……給水師……帶過路……畫……畫過……”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神開始渙散。
劉老五猛地俯身,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死死盯住鄭雲龍那隻死死捂著胸口的手!他不再猶豫,枯瘦卻有力的手指,如同鐵鉗般,猛地掰開了鄭雲龍那隻緊握的、冰冷僵硬的手!
一張被揉搓得不成樣子、浸透了暗紅與黑褐血汙、邊緣已經破爛的厚實牛皮紙,從鄭雲龍敞開的衣襟裡露了出來!
劉老五小心翼翼地將那張黏膩冰冷的紙抽出來,在眾人屏息的注視下,緩緩展開。
紙上的墨跡被血水暈染得有些模糊,但依舊能清晰地辨認出,這是一幅極其詳儘的手繪地圖!蜿蜒曲折的海岸線、星羅棋布的島嶼礁石、密如蛛網的河流水道……甚至許多極其隱秘、連最新官方海圖都未曾標注的暗礁、淺灘、小型避風錨地,都一一在列!更觸目驚心的是,地圖上用醒目的朱砂,清晰地標注著沿海各處衛所、水寨、烽燧的位置,以及……幾處用特殊符號標記、顯然代表著駐軍數量、換防時間等核心機密的區域!
這是一幅關乎整個江南海防命脈的軍事布防圖!鄭家坳三百多條人命,竟是為它而滅!
鄭雲龍的身體猛地一挺,如同離水的魚,喉嚨裡發出最後一聲嘶啞的、不成調的嗚咽,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他那雙渙散的眼睛,死死盯著劉老五手中的血圖,瞳孔深處最後一點光芒驟然熄滅。頭,無力地歪向一邊。
他死了。用最後一點殘存的生命,守住了這張染滿全村人鮮血的地圖。
劉老五緩緩卷起那張沉甸甸的、仿佛還帶著鄭雲龍體溫和所有死者怨念的血圖,貼身藏好。他臉上那道疤痕劇烈地抽搐著,渾濁的毒眼中翻湧著比江南陰霾更沉的寒冰。他站起身,目光掃過這片血腥的廢墟,最終定格在灘塗上那幾堆焚船留下的灰燼上。
“查!那些船,燒之前是什麼樣子!灰燼裡,給老子一寸寸地篩!” 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決絕。
接下來的日子,劉老五如同化身為一台冰冷精密的機器,循著鄭雲龍用命換來的血圖和屠村現場的蛛絲馬跡,將觸角伸向江南錯綜複雜的官場、商路和隱秘的水道網絡。
那些被焚毀的快船殘骸,在灰燼深處被經驗豐富的老船工辨認出了獨特的建造工藝——船肋更密,龍骨接榫處有加固鐵箍,船板內層刷著一種特殊的、混合了桐油和某種西境才有的靛藍染料的防水塗料。這不是普通漁船或商船,更非倭寇慣用的船隻,而是……西境水師用於內河與近海巡邏的快哨船!
福祿煙的源頭,也被劉老五以鐵血手段撬開。
幾個在碼頭上偷偷販賣“黑糖膏”(福祿煙的隱語)的地頭蛇被秘密抓捕,臬司衙門最陰森的水牢裡,很快就響起了非人的慘嚎。線索如同剝繭抽絲,最終指向了城西那家掛著“東南茶莊”幌子、背景深厚的巨大貨棧,以及頻繁往來於江南與西境之間的幾支大型商隊。
商隊明麵上運送茶葉、瓷器,暗艙裡卻塞滿了黝黑的福祿煙和冰冷的火槍!而負責沿途“打點”的,赫然有布政使司衙門的印章和提督府簽發的特彆通行令!
最關鍵的突破,來自一個被劉老五在追捕中擊傷、藏匿於運河花船上的倭寇小頭目。
當劉老五如同索命閻羅般踹開艙門時,那倭寇頭目正因刀傷潰爛而高燒囈語,手裡死死攥著一個繡工精致的、用來裝福祿煙的錦囊。
錦囊的角落,用金線繡著一個細小的徽記——一隻盤踞在山巒之上的黑鷹!這正是西境大將軍府的私徽!
“山……山口大人……和……和西邊的‘黑鷹’……交易……”倭寇頭目在劇痛和恐懼中斷斷續續地吐露,
“福祿煙……火槍……換……換我們的珊瑚……還有……還有‘圖’……鄭家坳……是……是‘黑鷹’的人……帶的路……船……也是他們……給的……”
所有線索,如同百川歸海,最終彙聚成一個令人窒息的真相:西境大將軍,這個手握重兵、雄踞帝國西陲的封疆大吏,為了攫取暴利並削弱朝廷對江南的控製,竟與倭寇頭目山口勾結!
他提供軍船、泄露海防機密、甚至動用關係為福祿煙和軍火走私保駕護航!
而代價,是倭寇劫掠來的珍貴珊瑚瑪瑙,以及……用福祿煙和火槍,在江南乃至整個帝國腹地,埋下混亂和衰敗的種子!
鄭家坳的滔天血案,不過是這龐大黑幕下,一次冷酷的滅口和嫁禍!
奏報,連同那張染血的布防圖、倭寇頭目的口供畫押、查獲的福祿煙樣本、以及西境軍船特有的船板塗料殘渣,被以最嚴密的方式送入帝都。
紫宸殿的龍涎香依舊沉鬱。新帝獨自坐在禦案後,手中拿著那份字字泣血、圖窮匕見的奏報副本。
窗外是帝都初冬陰沉的天空,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宮牆的琉璃瓦頂。
他久久凝視著奏報上“西境大將軍”那幾個刺眼的名字,手指在光滑冰冷的紫檀木禦案邊緣無意識地敲擊著,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輕響。
禦書房厚重的門被無聲推開。劉老五垂手肅立,玄色布袍仿佛吸儘了殿內所有的光。
他臉上那道疤痕在陰影裡像一條僵死的蜈蚣。
倭寇島的血、生佛寺的槍傷、鄭家坳衝天的怨氣,似乎都沉澱在他渾濁的眼底,凝結成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倭寇凶殘,屠戮我子民,罪不容誅。” 新帝終於開口,聲音平緩得不帶一絲漣漪,如同在誦讀一份無關緊要的邸報,“著江南水師、沿海衛所,即日起全力清剿,犁庭掃穴,務求根絕!凡通倭資敵者,無論官紳商賈,查實即斬,以儆效尤!”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奏報上“西境”二字,如同看著一塊滾燙的烙鐵,“至於……西境邊陲,胡虜屢有異動,正值用人之際,邊帥……不可輕動。”
劉老五的頭顱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胸膛。
殿內死寂,隻有更漏滴水的聲音,一滴,一滴,敲在凝固的空氣裡。他寬大袍袖下的手,指節捏得死白,手背上那道自生佛寺留下的舊傷疤隱隱作痛。
鄭家坳孩童被釘在門板上的小小身體,倭寇頭目囈語中“黑鷹”的徽記……無數畫麵在他腦中瘋狂衝撞,最終卻隻化為喉間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微不可聞的喘息。
“臣……”
劉老五的聲音嘶啞乾澀,如同鏽蝕的齒輪在強行轉動,
“……明白。倭寇屠村,證據確鑿,首惡當誅。此案……人贓並獲,涉事奸商、地方蠹吏,已按律鎖拿,就地正法!至於……”
他艱難地吐出最後幾個字,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
“……其他牽連,皆係倭寇構陷攀誣,查無實據。臣……已處置妥當。”
“嗯。” 新帝輕輕應了一聲,聽不出情緒。
他拿起那份奏報正本,緩步走到禦書房角落那尊鏨刻著蟠龍紋的紫銅火盆前。
盆內,銀霜炭燒得正旺,跳躍的火光映著他明黃常服的下擺,也映著他毫無表情的側臉。
手腕輕輕一抖。
那份承載著鄭家坳三百多條冤魂、浸透了孩童鮮血、凝聚著西境通敵賣國鐵證的奏報,連同那張用全村性命換來的、墨跡與血汙交織的布防圖,如同一片深秋的枯葉,打著旋兒,輕飄飄地落入了熊熊烈焰之中。
橘紅色的火舌猛地竄起,帶著貪婪的嘶鳴,瞬間將它們緊緊纏繞、吞噬!紙張在高溫下迅速蜷曲、焦黑,化為片片帶著火星的飛灰;
牛皮圖紙上的墨線與血痕在烈焰中扭曲、模糊,最終發出滋滋的輕響,化作一縷縷帶著異味的青煙,嫋嫋上升,消散在禦書房雕梁畫棟、象征著至高權力的穹頂之下。
火光跳躍,映照著新帝深不可測的眼眸,也映照著劉老五低垂的、如同石雕般凝固的臉。
殿外,一陣凜冽的北風卷過空曠的廣場,發出嗚咽般的呼嘯,仿佛無數枉死的魂靈在宮牆外絕望地徘徊、哭號。
那風中,似乎還殘留著江南水鄉特有的、濕潤的泥土氣息,以及一絲……
福祿煙那甜膩到令人作嘔的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