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國曆1825年,冬。
北境的寒,是能把骨髓都凍透的刀子。
風裹挾著冰碴子,如同億萬細小的砂輪,沒日沒夜地打磨著這片廣袤而貧瘠的土地。
灰蒙蒙的天空低垂,壓著連綿起伏、早已褪儘綠意、隻剩下嶙峋骨架的荒原。枯草被凍得僵直,在風中發出尖利短促的嗚咽。
視野儘頭,幾座孤零零的氈包,像被遺棄在凍土上的灰色蘑菇,頑強卻又無比脆弱地對抗著這天地間無情的酷烈。
風聲中,隱隱夾雜著壓抑的哭泣和絕望的哀求,旋即便被粗暴的嗬斥與皮鞭撕裂空氣的脆響狠狠掐斷。
“大人!開恩啊!開開恩啊!”
一個須發皆白、皺紋深得能夾死蚊子的老牧民,被兩個穿著青國號衣、麵色冷硬的士兵死死按在冰冷的凍土上。
他枯瘦的臉頰緊貼著地麵,粗糙的皮膚被冰碴割破,滲出暗紅的血絲,混著泥土凍成了肮臟的硬痂。
他渾濁的老眼裡全是淚水,徒勞地伸出樹皮般乾裂的手,徒勞地想要抓住前方那雙沾滿泥雪的、考究的官靴。
那雙官靴的主人,正是北境大臣——永沁。
他裹著一件名貴的玄狐裘大氅,領口一圈濃密的狐毛襯得他保養得宜的臉龐愈發白皙,卻也愈發顯得與這片苦寒之地格格不入。
他微微蹙著眉,眼神裡並非憐憫,而是一種混雜著厭煩與倨傲的審視,仿佛在看一群礙眼的螻蟻。
他身後,整齊地肅立著一隊披甲執銳的親兵,甲胄在慘淡的天光下泛著幽冷的鐵色,更添肅殺。
“布克家的老東西,”永沁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刻意拿捏的、居高臨下的腔調,清晰地穿透風聲,“朝廷的賦稅,是天子恩澤,是維係北境安寧的基石。屢次三番推諉拖欠,視王法為何物?莫非……真想試試朝廷的刀鋒利不利?”
他輕輕抬了抬手,動作優雅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酷。
幾個如狼似虎的稅吏立刻撲向氈包旁僅存的幾頭瘦骨嶙峋的犛牛。
那是布克家族熬過這個寒冬最後的希望。犛牛似乎預感到了末日,發出驚恐的哞叫,四蹄拚命蹬踏著凍土,揚起陣陣雪沫。
老牧民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掙紮著想要撲過去,卻被士兵的靴底死死踩住了脊背,隻能眼睜睜看著那維係一家性命的牲畜被粗魯地拖拽走。
“阿爸!”一個身形魁梧如熊羆的漢子從旁邊的氈包裡衝出,他正是布克家族年輕一代的領頭人,布克布魯。
他雙目赤紅,如同被逼到絕境的野獸,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虯結的肌肉在破舊的皮襖下賁張。
他身後,十幾個同樣憤怒的布克族青壯攥緊了手中的套馬杆和簡陋的獵刀,胸膛劇烈起伏,噴出的白氣在寒風中瞬間凝結。
永沁身後的親兵“唰”地一聲,齊齊拔出了腰間的長刀,雪亮的刀鋒指向這群躁動的牧民,冰冷的殺氣瞬間彌漫開來,壓過了凜冽的寒風。空氣凝固了,隻剩下犛牛的悲鳴、老牧民壓抑的嗚咽和雙方粗重的喘息在冰原上碰撞。
永沁的目光冷冷掃過布克布魯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嘴角甚至勾起一絲極淡的、帶著嘲弄的弧度。
他不再看他們,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汙。他攏了攏華貴的狐裘領口,轉身,踩著咯吱作響的凍雪,在親兵的簇擁下,朝著下一處氈包的方向,從容離去。
隻留下布克家族的人,在寒風中,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生氣,絕望地僵立著,眼睜睜看著最後一點活命的指望消失在灰白的地平線儘頭。
那幾頭犛牛被拖走的蹄印,深深烙在凍土上,也狠狠烙在了每一個布克族人的心上,成了永不愈合的、滴著血和恨的傷疤。
青國京城,皇城深處,紫宸殿。
殿內地龍燒得極暖,與外界的酷寒判若兩個世界。馥鬱的龍涎香在鎏金蟠龍香爐中嫋嫋升騰,卻驅不散禦座前那份令人窒息的凝重。
新帝年輕的麵容隱在十二旒白玉冕冠之後,珠簾微晃,遮擋了部分神情,唯有那緊抿的薄唇和緊握禦座扶手的、指節發白的手,透露出他內心的震怒與冰冷。
他麵前禦案上,攤開著一份剛剛由六百裡加急送來的北境密奏,墨跡未乾,字字卻如燒紅的烙鐵:
“……北境大臣永沁,奉旨催繳積欠,於布克部族屬地遇悍匪伏擊……不幸……殉國……屍身……遭殘毀……”
“砰!”一隻上好的和田玉鎮紙被狠狠摜在地上,瞬間四分五裂,清脆的碎裂聲在死寂的大殿中驚心動魄地回蕩。
“亂臣賊子!喪心病狂!”新帝的聲音如同從冰窟窿裡撈出來,帶著壓抑不住的狂怒與殺意,每一個字都砸在跪伏於丹墀下的臣子心頭,“永沁乃朕股肱!竟遭此毒手!布克部……是要zao反嗎?!”
丹墀下,一人深深叩首,額頭緊貼冰涼的金磚地麵。他穿著北境特有的厚重官袍,帽簷壓得很低,身形壯碩,跪在那裡如同一塊沉默而堅硬的岩石。
他便是北境幫辦大臣——巴彥圖。此刻,他甕聲甕氣地開口,聲音如同砂石摩擦,帶著北境特有的粗糲和一股子壓抑不住的嗜血狠厲:
“陛下!永沁大人忠君體國,竟遭布克部豺狼如此戕害!此乃對天威赤裸裸的挑釁!不屠其族,焚其帳,梟其首以祭永沁大人英靈,不足以震懾北境宵小,不足以彰顯我青國煌煌天威!
奴才巴彥圖,請旨!率我北境鐵騎,踏平布克部!必叫那幫不知死活的蠻子,付出血的代價!寸草不留!”
“寸草不留”四個字,被他咬得極重,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在溫暖的大殿裡彌漫開來。
新帝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冕旒劇烈晃動。他死死盯著下方那顆低伏的頭顱,眼中是熊熊燃燒的怒火和一種被冒犯後急需宣泄的暴戾。
他猛地抓起案上那方沉甸甸的“皇帝之寶”玉璽,蘸滿殷紅的朱砂,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狠狠摁在了早已備好的、調兵征討的聖旨之上!
“準!”新帝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不容置疑的毀滅意誌,“巴彥圖!朕命你為北境平亂大將軍!持此劍——”
他“嗆啷”一聲抽出禦座旁懸掛的鎏金寶劍,劍鋒森寒,直指巴彥圖,“代天巡狩,賜你臨機專斷之權!布克部,無論男女老幼……凡有牽連者……殺無赦!朕要看到亂黨的血,染紅北境的雪!”
巴彥圖猛地抬頭,眼中爆射出野獸般狂熱而殘忍的光芒。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無比恭敬卻又無比貪婪地接過那柄象征著生殺予奪的禦劍。冰冷的劍柄入手,一股嗜血的興奮感瞬間傳遍全身。
“奴才領旨!”巴彥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帶著一種即將投入殺戮盛宴的狂熱,“必不負陛下重托!定以布克全族之血,祭我青國戰旗!”
他重重叩首,額頭在金磚上砸出沉悶的響聲。當他再次抬起頭時,臉上已無半分臣子的謙卑,隻剩下屠夫麵對待宰羔羊時的冷酷獰笑。
他握著那柄禦賜的寶劍,像握住了開啟地獄之門的鑰匙,大步流星地退出紫宸殿,沉重的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宮道上,每一步,都仿佛踏著屍山血海。
北境的暴風雪,在巴彥圖的馬蹄踏入這片土地時,達到了。狂風卷著鵝毛大雪,如同白色的怒龍在天地間翻滾咆哮,能見度不足十步。寒冷已不再是刀子,而是無數根淬了毒的冰針,無孔不入地紮進骨髓深處。
然而,比這酷寒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巴彥圖帶來的、裹挾著帝國意誌的死亡風暴。
“搜!給我掘地三尺地搜!一個布克家的崽子也不許放過!”巴彥圖裹著厚重的熊皮大氅,騎在一匹格外神駿的黑馬上,禦賜寶劍掛在他腰間最顯眼的位置。他對著風雪嘶吼,聲音被狂風撕扯得有些破碎,卻依舊清晰地傳達著刻骨的殺意。他臉上殘留著長途奔襲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亮得瘮人,充滿了毀滅欲得到宣泄的亢奮。
他麾下數千青國精銳鐵騎,如同黑色的瘟疫,在茫茫雪原上鋪開。馬蹄踐踏著凍土,發出沉悶如雷的轟響,將積雪和泥土混合成肮臟的泥濘。他們不再是士兵,而是饑餓的狼群,在巴彥圖“殺無赦”的嚴令下,徹底釋放了人性中最黑暗的獸性。
一處避風的穀地,幾頂破舊的氈包在風雪中瑟瑟發抖。這是依附於布克家族的一個小部落。
“軍爺!軍爺開恩啊!我們不是布克家的人!真不是啊!”一個部落長老顫巍巍地跪在雪地裡,拚命磕頭,額頭瞬間被凍硬的地麵磕破,鮮血染紅了白雪。
回答他的,是一道雪亮的刀光。
噗嗤!
一顆花白的頭顱衝天而起,溫熱的鮮血在寒風中噴濺出數尺遠,如同綻開一朵妖異的紅梅,旋即又被漫天飛雪迅速覆蓋、凍結。無頭的屍體頹然栽倒。
“殺!一個不留!這就是窩藏逆賊的下場!”帶隊軍官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熱血,獰笑著嘶吼。
屠殺開始了。士兵們狂笑著衝進氈包,翻箱倒櫃,任何值點錢的東西都被搶掠一空。反抗的男人被亂刀砍死,女人和孩子在絕望的哭喊中被拖出來。
一個年輕的母親緊緊抱著繈褓中的嬰兒,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卻被一個士兵粗暴地一腳踹倒,嬰兒脫手飛出,小小的身軀砸在凍硬的岩石上,連一聲啼哭都未曾發出,便沒了聲息。
母親發出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撲向孩子,卻被幾把長矛同時貫穿身體,釘死在雪地上。
慘叫聲、哭喊聲、獰笑聲、兵刃入肉的悶響、氈包被點燃的劈啪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比北風更刺耳、更令人絕望的地獄交響曲。
雪地被染成了大片大片的暗紅色,又被新的落雪覆蓋,但濃烈的血腥氣卻頑固地彌漫在空氣中,混合著皮毛燃燒的焦臭,久久不散。
巴彥圖策馬立在一處高坡上,冷漠地俯視著腳下這血腥的屠宰場。風雪拍打著他厚重的皮氅,他巋然不動,如同欣賞一幅殘酷的畫卷。
一名副將策馬奔來,臉上帶著殺戮後的興奮紅暈,大聲稟報:“大人!此處未發現布克布魯等逆首蹤跡!隻殺了三十七口!”
巴彥圖眉頭一擰,眼中戾氣更盛:“廢物!”他猛地抽出腰間的禦賜寶劍,劍鋒在風雪中閃爍著森寒的光芒,直指遠方蒼茫的雪幕,
“傳令!繼續搜!凡布克部族屬,無論遠近親疏,凡有牽連者,儘屠之!把他們的頭,都給本官砍下來!築成京觀!本官要用他們的骷髏,壘起一座山!讓整個北境都看著,背叛朝廷的下場!”
他的吼聲在風雪中回蕩,如同惡魔的咆哮。隨著這道命令的下達,更大規模、更加殘忍的搜捕與屠殺,如同瘟疫般在北境的雪原上瘋狂蔓延。
無辜者的血,染紅了一片又一片的雪原,也徹底點燃了所有北境部族心中那名為仇恨的、足以焚毀一切的野火。
消息,如同插上了染血的翅膀,在暴風雪的縫隙中,以驚人的速度傳遞著。
當巴彥圖大軍在另一處營地展開新一輪屠殺時,布克布魯和他身邊僅存的百餘名布克部族最精銳的戰士,正藏身於一片被狂風雕刻出無數巨大冰柱的幽深冰川峽穀之中。這裡風聲淒厲如同鬼哭,是天然的屏障。
一個渾身浴血、幾乎凍僵的探馬,連滾帶爬地衝進峽穀深處,撲倒在布克布魯腳下。他身上數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著熱氣,嘴唇凍得烏紫,牙齒咯咯打顫,眼中是刻骨的悲憤和絕望:
“布……布克布魯大哥!塔……塔爾部……沒了!全……全沒了!巴彥圖那狗官……他……他……”探馬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哭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水裡撈出來的,
“老人……孩子……女人……全……全被砍了頭!腦袋……腦袋堆成了山!就在塔倫河邊!河水……河水都紅了!他們……他們連剛出生的奶娃子都沒放過啊!”
峽穀內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風聲在冰柱間尖銳地穿梭嗚咽。
布克布魯魁梧的身軀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猛地一晃。
他緩緩轉過身,那張被風霜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著,虯髯戟張。他死死盯著報信的探馬,那雙曾經燃燒著憤怒火焰的眸子,此刻隻剩下一種凝固的、比萬年玄冰更冷的死寂。
那不是悲傷,那是靈魂被徹底碾碎後,從深淵最底層湧上來的、足以凍結一切的絕望與瘋狂。
“巴彥圖……”布克布魯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仿佛從九幽地獄傳來,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濃稠的血腥氣,“……我要活剮了你。”
他不再看那探馬,猛地抽出腰間那柄飲過無數野獸鮮血、刃口已有些卷曲的獵刀。刀身映著他布滿血絲、如同惡鬼般的眼睛。
他高高舉起獵刀,刀鋒直指峽穀外那肆虐的風雪,用儘全身力氣,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如同受傷孤狼向月嗥叫般的咆哮:
“布克的兒郎們——!”
“血——債——血——償!”
這聲咆哮,帶著毀家滅族的刻骨仇恨,如同驚雷般在狹窄的冰川峽穀中炸開、回蕩、疊加!瞬間點燃了所有幸存者心中壓抑到極致的、足以焚毀理智的瘋狂!
“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
“殺——!!!”
百餘名布克戰士,如同從地獄中掙脫枷鎖的複仇惡鬼,發出了震天動地的怒吼!
他們的眼睛赤紅,裡麵燃燒著的不再是憤怒,而是同歸於儘的毀滅之火!
他們不再是人,而是一群被徹底逼入絕境、隻剩撕碎仇敵一個念頭的凶獸!
吼聲彙聚成一股實質般的、充滿血腥味的衝擊波,竟短暫地壓過了峽穀外狂暴的風雪聲!
布克布魯第一個衝了出去,魁梧的身影像一頭撲向獵物的暴熊,瞬間沒入狂暴的風雪之中。
他身後,百餘名狀若瘋魔的戰士,緊緊相隨,如同決堤的血色洪流,義無反顧地撞向了那片吞噬了他們家園、親人、一切的死亡雪幕!
複仇,是他們此刻唯一殘存的意誌,燃燒生命,隻為在仇敵身上撕咬下最後一塊血肉!
青國曆1825年,冬末。北境,鬼哭峽。
肆虐了數月的暴風雪終於有了短暫的停歇。天空依舊是鉛灰色,沉重地壓在頭頂。慘淡的陽光艱難地穿透雲層,吝嗇地灑在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如同巨大怪獸脊背般的荒原上,反射出刺眼而冰冷的光芒。
一支狼狽不堪的青國軍隊,正艱難地在及膝深的積雪中跋涉。隊伍早已不成建製,旌旗歪斜,甚至有幾麵被撕扯得破爛不堪,無力地耷拉著。
士兵們個個麵無人色,眼神空洞麻木,臉上、盔甲上結滿了冰霜,步履蹣跚,如同行屍走肉。許多人的甲胄破損,露出裡麵凍得發黑的傷口,暗紅的血痂凝固在冰冷的鐵片上。
沉重的喘息聲、壓抑的咳嗽聲、傷兵痛苦的,混雜著踩踏積雪的咯吱聲,在死寂的荒原上顯得格外清晰而絕望。
隊伍最前方,巴彥圖那身標誌性的熊皮大氅早已破爛不堪,沾滿了汙泥、血漬和融化的雪水,凝結成肮臟的硬塊。
他胯下那匹曾經神駿的黑馬,此刻口鼻噴著帶血沫的白氣,步伐踉蹌,隨時可能倒下。巴彥圖本人更是形容枯槁,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充滿了驚魂未定的恐懼和一種困獸般的瘋狂。
曾經握在手中象征著無上權威的禦賜寶劍,如今隻剩下一個空蕩蕩的鯊魚皮劍鞘——那柄劍,在三天前一場慘烈的遭遇戰中,為了格擋布克布魯那柄卷了刃的獵刀拚死一擊,竟被對方以同歸於儘的蠻力硬生生劈斷了!
斷劍崩飛的瞬間,巴彥圖仿佛聽到了自己膽氣碎裂的聲音。
自那場決定性的遭遇戰之後,巴彥圖和他這支曾經不可一世的“平亂大軍”,便徹底墜入了噩夢的深淵。
布克布魯和他那群不要命的瘋子,如同跗骨之蛆,又如同雪原上最狡猾、最殘忍的狼群,利用他們對地形的熟悉和刻骨的仇恨,展開了無休無止、不死不休的追殺與襲擾。
白天,他們如同鬼魅般從雪丘後、冰裂隙中突然殺出,射出致命的冷箭,投擲淬毒的標槍,砍翻落單的士兵,旋即又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夜晚,淒厲的號角聲會在營地四周此起彼伏,伴隨著模仿狼群的嚎叫,攪得人心惶惶,稍有風吹草動便是營嘯和自相踐踏。
糧草被燒,水源被投毒,斥候小隊出去就再也沒回來……巴彥圖的大軍像一塊巨大的肥肉,被這群複仇的惡鬼一口一口,緩慢而痛苦地撕咬、蠶食。
恐懼如同瘟疫,在殘軍中瘋狂蔓延。士兵們的精神早已崩潰,他們不再相信將軍,不再相信手中的刀,他們隻想逃離這片吞噬一切的白色地獄,逃回關內。軍心徹底散了。
“快!穿過前麵那道峽穀!過了峽口,離鐵門關就不遠了!”巴彥圖嘶啞著嗓子,用儘最後的力氣鼓舞著士氣,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指著前方兩座如同巨大獠牙般聳立、中間形成一道狹窄隘口的黑色山崖——鬼哭峽。那是他們回撤的必經之路,也是他心中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
殘存的士兵們麻木地抬頭望了一眼那陰森的峽口,眼中沒有希望,隻有更深的恐懼。那峽口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隊伍拖著沉重的步伐,一點點挪向那如同地獄之門的峽口。寒風在嶙峋的怪石間穿梭,發出尖銳刺耳的呼嘯,真如萬千冤魂在哭號。
當隊伍的先頭部隊剛剛踏入狹窄的峽口,如同踏入了一個巨大的擴音器時——
“嗚——嗚——嗚——!”
三聲蒼涼、悠長、穿透力極強的牛角號聲,毫無征兆地從兩側陡峭、覆蓋著冰雪的崖頂猛然炸響!號聲在狹窄的峽穀中瘋狂回蕩、碰撞、疊加,瞬間放大了十倍、百倍!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召喚,震得人頭皮發麻,心膽俱裂!
“不好!有埋伏!”巴彥圖身邊的親兵隊長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音裡充滿了絕望。
話音未落!
“咻咻咻——!”
密集如飛蝗般的箭矢,帶著刺耳的破空尖嘯,從兩側高不可攀的崖頂傾瀉而下!
那不是普通的箭,是浸透了油脂、熊熊燃燒的火箭!它們如同來自蒼穹的審判之火,瞬間覆蓋了整個峽穀!
噗嗤!噗嗤!噗嗤!
箭矢入肉的悶響、士兵中箭的慘嚎、火焰舔舐皮肉的滋滋聲、戰馬受驚的嘶鳴……瞬間交織成一片!峽穀狹窄,人群密集,根本無處可躲!
無數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成片倒下,身上插著燃燒的箭矢,瞬間化作淒厲慘叫的火人,在雪地上瘋狂翻滾,將周圍的同伴也點燃!
濃煙滾滾,焦臭彌漫,峽穀瞬間變成了烈焰焚屍的煉獄!
“頂住!給我衝出去!”巴彥圖目眥欲裂,揮舞著斷劍的劍鞘,發出絕望的嘶吼。他座下的黑馬被一支火箭射中後臀,劇痛讓它發狂般人立而起,將巴彥圖狠狠掀翻在地!
混亂!徹底的混亂!士兵們徹底崩潰了,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亂撞,互相踐踏,隻為逃離這從天而降的死亡火雨。哀嚎聲、哭喊聲、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垂死的……彙聚成一首恐怖的死亡交響曲。
就在這人間地獄般的混亂達到時,峽穀入口處,那被濃煙和火光映照得一片猩紅的光影中,一個魁梧如山、渾身浴血的身影,如同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魔神,緩緩顯出身形。
布克布魯。
他身上的皮襖早已破爛不堪,被鮮血和硝煙染成了暗褐色,臉上布滿凝結的血痂和凍瘡,唯有那雙眼睛,燃燒著一種近乎平靜的、冰封的、純粹到極致的毀滅火焰。他手中,緊握著那柄卷了刃、沾滿暗紅血汙的獵刀。
他身後,影影綽綽,是僅存的、同樣傷痕累累卻眼神同樣瘋狂的布克戰士。他們沉默著,如同沉默的火山,積蓄著最後毀滅的力量。
布克布魯的目光,穿透混亂的人群和彌漫的硝煙,如同兩把冰冷的錐子,死死釘在了剛從雪地裡掙紮爬起、狼狽不堪的巴彥圖身上。
沒有任何言語。
布克布魯動了。他邁開大步,不疾不徐,踏過燃燒的屍體,踏過粘稠的血泥和融化的雪水,徑直走向他的獵物。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踏在巴彥圖瀕臨崩潰的心弦上。
巴彥圖看到了那雙眼睛。那不是人的眼睛。
他所有的驕狂、所有的殘忍、所有的倚仗,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般消融殆儘,隻剩下最原始、最純粹的恐懼!
他想逃,雙腿卻像灌了鉛,被無形的恐懼釘死在原地。他想拔刀抵抗,腰間卻隻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劍鞘!他想呼救,喉嚨卻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隻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般的聲響。
布克布魯走到他麵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徹底籠罩了巴彥圖。
沒有怒吼,沒有質問。
隻有獵刀揚起時,那卷刃破開空氣發出的、如同死神歎息般的微弱嗚咽。
噗!
刀光落下。溫熱的液體濺了布克布魯一臉,帶著鐵鏽般的腥甜。
巴彥圖隻感覺脖頸一涼,隨即視野開始天旋地轉。他最後看到的,是自己那具穿著破爛熊皮大氅、無頭的軀體,像一截朽木般緩緩栽倒在汙濁的血泊之中。
他臉上凝固著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那柄象征著帝國威嚴、曾被他用來屠戮無數無辜的禦賜寶劍的斷鞘,滾落在一邊,沾滿了泥濘和血汙。
鬼哭峽的屠殺,在正午慘淡的陽光下,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當最後一聲淒厲的慘叫在峽穀中漸漸微弱下去,最終徹底消失時,峽穀內隻剩下火焰燃燒的劈啪聲,以及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和皮肉焦臭味。
布克布魯站在峽穀中央,腳下是堆積如山的屍體和粘稠的血河。他緩緩抬起頭,望向峽穀上方那一片灰蒙蒙、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天穹。臉上沒有任何複仇後的快意,隻有一種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空洞和疲憊。
他手中的獵刀,卷刃處正一滴、一滴,緩慢地往下淌著濃稠的、暗紅色的液體,砸在腳下早已被血浸透的雪地上,發出輕微的滴答聲。
京城,紫宸殿。
那份染著北境風霜、字字泣血的八百裡加急軍報,如同燒紅的烙鐵,靜靜躺在禦案之上:
“……平亂大將軍巴彥圖……輕敵冒進……於鬼哭峽中布克逆匪埋伏……力戰殉國……所部六千精銳……全軍……儘沒……”
死寂。比北境的酷寒更冷的死寂,籠罩著大殿。龍涎香依舊嫋嫋,卻再也無法帶來半分暖意,反而像凝固的冰霧。
新帝端坐在高高的禦座上,冕旒低垂,遮擋了他全部的表情。唯有那握著奏報邊緣的手指,因用力過度而劇烈顫抖,指甲深深陷入明黃的綢緞裡,幾乎要將它撕裂。
那份奏報,仿佛重逾千斤,壓得他年輕的脊背微微佝僂。
巴彥圖死了。他倚重的屠刀,連同六千帝國最精銳的北境鐵騎,竟被一群他視為螻蟻的“蠻子”碾成了齏粉!
這不僅是軍事上的慘敗,更是帝國威嚴被狠狠踐踏在地、再無情碾碎的奇恥大辱!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血氣直衝他的喉頭,被他強行壓下,隻在喉間留下一絲腥甜。
大殿下方,群臣垂首,噤若寒蟬。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
恐懼,如同無形的藤蔓,悄悄爬上每一個人的心頭。
北境……那片苦寒之地,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深不見底、擇人而噬的血肉磨盤。誰還敢去?
死寂中,一個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緩緩出列。
依舊是那身漿洗得發白、卻一絲不苟的藏青官袍。依舊是腰間那柄毫不起眼的鯊魚皮鞘短刀。依舊是那張清臒、沉靜得如同古井深潭的臉。神捕,劉老五。
他走到丹墀中央,對著禦座,深深一揖。動作沉穩,無懈可擊。
“臣,劉老五,”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盤,在這片死寂中敲出令人心顫的回響,“願往北境。”
沒有慷慨激昂的陳詞,沒有誇下海口的保證。隻有這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帶著一種千鈞的沉重和不容置疑的擔當。
新帝猛地抬起頭,冕旒珠簾劇烈晃動,露出他那雙布滿血絲、交織著震怒、屈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與希冀的眼睛。他死死盯著丹墀下那個沉靜的身影,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準!”新帝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厲,“賜尚方劍!北境諸事,生殺予奪,皆由卿定!朕……要看到結果!”
“臣,領旨。”劉老五再次躬身,聲音依舊平靜無波。他雙手接過內侍捧來的那柄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尚方寶劍。劍鞘冰冷,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整個帝國在北境搖搖欲墜的江山。
他沒有再看禦座上的天子,也沒有看周圍那些或敬畏或複雜的目光。他握著劍,緩緩轉身,一步步走出這溫暖卻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大殿。
殿門外,寒風卷著零星的雪沫,撲麵而來。劉老五站在高高的漢白玉台階上,眺望著北方那片被厚重鉛雲籠罩的天空。寒風卷動他藏青色的袍角,獵獵作響。
他身旁,年輕的李小易已換上墨綠公服,肅然而立,眼中是年輕人特有的銳氣和一絲掩飾不住的憂慮。
劉老五沉默著,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看到了北境那染血的雪原,看到了鬼哭峽中堆積如山的屍骸,看到了布克族人眼中那焚毀一切的仇恨之火。他緩緩抬起手,不是指向北方,而是輕輕撫摸著腰間那柄伴隨他多年的鯊魚皮鞘短刀。
冰冷的刀鞘觸感傳來,仿佛在觸摸著帝國正在急速流失的溫度。
“小易,”劉老五的聲音低沉得如同歎息,融入了呼嘯的北風裡,“你聽見了嗎?”
李易側耳傾聽,除了風聲,一片沉寂。
劉老五的目光依舊凝望著北方那片沉鬱的天空,緩緩道:
“是界碑在哭。”他頓了頓,聲音更輕,卻帶著一種洞穿未來的、令人骨髓發寒的冰冷預言,
“上一次在西境,是嗚咽……這一次在北境……是喪鐘。”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沉沉的北天,轉身,走下台階。藏青色的身影在空曠的宮道上顯得格外孤獨而沉重。
“刀兵起……”
他最後的話語,如同命運的判詞,消散在凜冽的寒風中,隻留下無儘的血色回響,
“……這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