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府,馬車中。
棋盤上的局勢已然清晰。
隨著寧老爺最後一子落定,已然無子可落。
書生數也不數,冷漠道:“太易先生,你輸了三十七目。”
寧老爺撫須笑道:“老啦,老啦狀元郎,承讓。”
書生看著他的笑容,皺起了眉頭。
輸,卻不如喪家之犬,本身就是一種氣度的體現。
但氣度,需要底氣來支撐。
寧老爺的底氣就在滿風山。
若是棋局外贏了,棋局也就隻是一盤棋而已,輸贏已不重要。
書生念頭稍動,頓時恍然,冷冷道:“太易先生,你的人終究還是提前吃掉了滿風山的妖魔,你收了龍氣,也有了底氣,我能知道為什麼嗎?”
一旁的趙管事也將視線投了過來,那張帶著笑紋的圓臉此時已經肅殺無比,冰冷得像一塊鐵。
可以說,寧太易若是一句話回不好,那寧家就算是徹底完了。
沒有人喜歡定好的事再被推翻。
寧太易微微欠首,對著趙管事拱手道:“此番錯在老夫,老夫請先下車,好設宴安排,賠禮道歉。”
旋即,他又看向書生,嗬嗬笑道:“狀元郎也莫動肝火,老夫定一一解釋清楚。”
趙管事不耐煩地皺起眉,直截了當道:“老寧啊,你都壞規矩了,還有什麼好解釋的?”
最後一字才落,馬車外忽的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和金屬鱗片碰撞聲。
堵著寧府大門的黑甲士卒一個個毛骨悚然,忽的站立筆直。
不遠處,地湧金光。
金光裡,兩個鬼麵人浮現出來。
黑甲士卒們一個個如臨大敵盯著那正雙手擔刀於肩的鬼麵道童,有的甚至已經把手放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在他們眼中,這鬼麵道童氣血昂昂,恍若散發著滾滾狼煙。
鬼麵道童往前進一點,他們則身子繃緊一點,也就是軍隊的素質讓他們未曾後退。
為首黑甲士卒領隊沉聲問:“你是何人?!”
這時,簾子掀開了。
車中三人視線投出。
寧老爺看到歸來的兩個兒子,這才長長長長地舒了口氣,他寧可自己死,也不想這兩個兒子死。
書生微微閉目,抬手拾子,慢慢放出棋罐。
鬼麵道童沒答話。
遠處,醜奴卻是一拱手,以下級對上級的禮儀,恭敬道:“太易先生,滿風山上,我與清風遇到了另一名天師和道童的阻截。”
馬車裡,書生聞言,手頓了下,但也隻是頓了下,他養氣功夫還是有的。
醜奴道:“那兩人助紂為虐,協助妖魔,我和清風就將他們殺了。”
說著,寧玄將背後的一個大袋子直接丟了出去。
染血的粉碎強弩,以及一些碎裂紫袍,隨身碎飾散的一地都是。
啪。
書生手中的棋子驚得落了下來,撞在棋盤,又一彈,彈到了地上,滴溜溜地滾到了一個漆黑的旮旯口。
書生急忙彎腰去撿。
寧老爺霍然看向趙管事,滿臉憤然道:“趙管事!說起來,我也是將軍的人吧?”
趙管事也是一愣,他看向正彎腰拾棋子的書生,雙目也皺了起來,旋即打了個哈哈,抬手壓了壓道:“好了好了,老寧,先調查清楚再說。”
說著,他看向遠處兩人,目光終於落在了鬼麵道童身上。
醜奴他認得,但這個他不認得。
而他從兩人對話中也知道了事件大概:狀元郎為求萬無一失,派了手下心腹在滿風山待命,隻要寧太易敢讓醜奴去剿滅滿風山妖魔,那心腹就會暗中出手,借刀殺人,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離去,這事無憑無據,自然也上不了台麵。可現在,事情辦砸了。
他很好奇,這事是怎麼辦砸的。
他的直覺告訴他,問題就出在這個鬼麵道童身上。
他側著頭,好奇道:“這位是?”
寧老爺笑道:“玄兒,還不把麵具摘了,來叫一聲趙叔。”
鬼麵道童頓時摘下麵具,露出一張少年臉龐。
寧玄遠遠喊道:“趙叔!”
趙管事茫然地點點頭,然後看向寧老爺,道:“這”
寧老爺道:“我這兒子身上沒妖氣吧?”
趙管事盯了半晌,搖搖頭。
寧老爺道:“此番滿風山行,是我兒子和醜奴一起去的,我兒子當的道童。”
趙管事喉結滾動,他忽的明白了寧太易想乾什麼。
寧老爺道:“不信,您讓人試試?”
趙管事掃了眼那十餘名黑甲士卒,才想開口讓他們去試試這寧玄的底,但他一眼就看到那為首領隊滿頭的汗水,還有後方那十餘人緊張無比的神色。
他不是武者。
但這十多人卻是不弱的武者。
他再掃了一眼那尤然還沾著鮮血的碎弩,紫袍。
他當然知道狀元郎肯派人,肯定是算好了必勝的。
換句話說,醜奴不可能殺死那兩人。
那麼
趙管事已經徹底明白了寧太易的打算,他閉目輕歎一聲:“此事事關重大,我說了不算”
寧老爺道:“我也算是秦大將軍的人,所以這事兒才讓您先看看。若不是,我也不是不可以直接帶著玄兒去皇都的。”
趙管事匆忙道:“明白明白。”
旋即,他看向寧玄道:“賢侄,且出一刀。”
寧玄點頭,也不廢話,瞬間拔刀,對著空氣便是一記燕合。
空氣裡頓時響起了一陣尖銳到極致的嗡鳴。
旁邊的黑甲士卒臉色紛紛巨變。
趙管事也是識貨的。
他正色看向寧玄,打量著他,然後道:“賢侄當真少年英雄,前途不可限量。”
旋即,他又看向寧太易道:“老寧,滿風山偷襲的事將軍定會調查清楚,給你個交代。
而寧賢侄的事,我也已經知道了。
此事最遲月底,定有回複。
至於下月月底前的交接,定也會擱置,但我無權定下,且容我先彙報將軍再說。
你放心,秦將軍乃是愛惜人才之人,而你也算是我將軍府的人,黃不了。”
寧太易點點頭,道:“那有勞趙兄了。”
趙管事胖臉上的笑紋全展開了,拱了拱手道:“寧兄客氣了。”
旋即,他掃了一眼還在找棋子的書生,喊道:“狀元公?”
書生不答。
他又喊:“狀元公,棋子找到沒有?”
書生見躲不過,低聲支支吾吾道:“不好找”
趙管事道:“這事兒你回去自己和將軍說吧。”
片刻後
攜威問罪而至的秦將軍府士卒,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寧府書房中
醜奴把事情經過和寧老爺說清楚後,寧老爺也是愕然地看向寧玄。
他怎麼不知道自家兒子被養成這樣了?
但愕然之後,卻是滿心欣慰和歡喜。
他愁眉舒展開了,凝重的臉龐也帶上了笑。
他連讚:“好好好。”
醜奴這才道:“太易先生,寧公子資質極高,天子必然重視,為何還要先與那秦將軍說,然後再由其向上彙報?”
他的話問的有些急促,有些不爽。
寧老爺撫須笑了起來。
醜奴什麼人,他豈會不知?
醜奴這話不是自己在問,是在幫寧玄問,在幫寧玄順了這口氣。
寧玄少年氣盛,之前就不願寄人籬下,此時如此表現,定是想“天老爺第一,老子第二”,他定然在想“老子明明也可以成為將軍,憑什麼還要通過這什勞子的秦大將軍”?
於是,他道:“龍氣沒有之前,官府已是複雜無比,如今有了龍氣,更是難以想象,這麵子上的傀儡皇庭,還有底子裡的真皇庭都不是省油的燈。
老夫摸爬滾打一輩子,都沒能看清其中道道,也沒能探清這水究竟有多深。
各大勢力更是你纏著我,我纏著你玄兒縱有資質,但跟腳淺啊。”
醜奴不爽道:“跟腳淺又如何?誰不是一路拚殺上去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太易先生,你是否小瞧公子了?”
兩人說話時,都在悄悄看寧玄。
寧玄臉上的表情卻是有些急。
寧老爺忍不住道:“玄兒,你在想什麼?”
寧玄終於輸了口氣,然後道:“我在想,我能不能搬家。”
“搬家?”寧老爺奇道,“你要搬去哪兒?”
寧玄正色道:“此番殺性太重,我想搬去望月府,如此也好常去禪院上香,用禪院的清淨之意洗滌一下我心中的殺性。”
寧老爺看向醜奴。
醜奴點了點頭,他是看過寧玄殺性的,知老弟所言不虛。
寧老爺想了想,覺得沒問題。
他在望月府經營近三十年,那裡都是他的人,更何況自家兒子如此凶猛。
兒子懂事啦。
寧老爺老懷大暢。
“收拾一下,去吧。”寧老爺欣慰地擺擺手,他甚至沒問兒子會搬到哪裡。
整個望月府都是他的耳目,何必問?
說走就走。
朝為屠魔客,夜至沉香閣。
小潔禦車停下,掃了眼公子,問:“不是說拜菩薩嗎?”
寧玄道:“拜女菩薩。”
說罷,他興匆匆地往遠處燈火通明,香霧嫋嫋的溫柔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