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搖曳的光,首先照亮了他側過來的半張臉。
眾人這才發現,那頂油膩的瓜皮帽下,露出的並非預想中瓜皮帽那張驚惶或狡黠的人臉皮肉,而是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寸草不生的慘白頭皮。
那頭皮光滑緊繃,泛著一種屍蠟般不自然的油滑光澤。仿佛皮下骨骼都已被抽離。兩側本該是耳廓的位置,隻餘下兩個深不見底、如同被粗線胡亂縫合後遺留下的肉孔,在慘白的頭皮映襯下格外刺目。
一股寒意瞬間攫住了所有人,連呼吸都似被凍結,洞穴裡隻剩下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彼此如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這一愣神的瞬息,那整張臉已完全轉了過來!
再看這怪物臉上兩隻眼眶大得驚人,巨目凹陷,如同兩個被硬生生鑿出的洞窟,深陷在慘白的頭皮之下。被“無畏”射出的白光一照,隻見兩眼瞳如藍焰,眼中幽藍磷火驟亮,如墳場飄蕩的鬼燈,眼眶裡嵌著的根本不是人眼——在搖曳火光的邊緣暗處,赫然縮成了兩條冰冷、非人的豎線。
臉的下半部分,鼻梁的位置空空如也,隻有那張嘴正無聲地、緩慢地開合著,每一次開合,都露出裡麵兩排細密、尖銳、如同鯊魚般的鋸齒狀尖牙,一股粘稠的、帶著濃烈海腥氣的涎液,正從齒縫間無聲地滴落,在岩石上留下小小的、深色的濕痕。最詭異的是,它的喉嚨深處,並非死寂,而是持續滾動著一種低沉的、含混不清的“咕嚕……咕嚕……”悶響,節奏單調而執著,恍若某種來自深海含混的誦經聲。
強光下,眾人這才駭然看清——瓜皮帽身上的破爛棉襖,前襟早已被一大灘黏膩、暗紅的汙血浸透,已然看不出衣服原來的灰敗底色,而他懷裡死死抱著的,根本不是什麼行李包裹,正是一顆皮肉剝離大半、仍在滴著鮮血的骷髏,難怪眾人方才聽到一陣“哢吧…哢吧…”的脆響,正是這怪物用那滿口利齒,連皮帶骨地啃噬咀嚼著頭顱發出的聲響。
火光下,那身熟悉的油膩棉襖鬆鬆垮垮地套在這具非人的軀體上,顯得怪誕而滑稽。
“嘶——”我身後的錢師爺率先反應過來,隻聽他倒吸了一口冷氣,整個人如同被扼住了喉嚨,發出破風箱般的抽氣聲,聲音也抖得不成樣子,“人……人首鱉身……足長無甲……是……是海和尚!《海語》……《海語》裡的海和尚啊!”
我心頭當即一動,《海語》這本書我似乎也曾經手過,這是明代黃衷所撰的一部海外風物誌。全書共三卷,按內容分為四類:風俗、物產、畏途、物怪。
恰在此時,一陣陰冷刺骨、帶著濃重海腥味的怪風,不知從洞穴哪個幽深的縫隙中鑽出,打著旋兒掠過眾人。吹得火把“劈啪”爆響,明滅不定,投在嶙峋石壁上的光影瘋狂扭曲、跳躍,如同群魔亂舞的鬼影幢幢。
仿佛冥冥之中為了驗證錢師爺的論斷,就在這陣腥風掃過之際,“海和尚”頭上那頂滑稽可憎的瓜皮帽被倏地掀飛,“骨碌碌”滾下山澗,瞬間被深淵般的黑暗吞噬無蹤,徹底暴露了那顆令人作嘔的慘白光頭。這光頭在“無畏”慘白強光的直射下,竟反射出如同劣質玻璃般晃眼的光澤,方寸之間,竟刺得人一時睜不開眼。
就在瓜皮帽滾落的瞬間,隻聽羅靈驚駭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你們看,那是什麼?!”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之前被這怪物抱著啃食、已然身首分離的瓜皮帽屍身,竟“騰”地一下,直挺挺坐了起來!我見狀渾身血液瞬間涼透,心中大罵:真是他媽的瘸子的屁股——邪了門了!腦袋都啃成骷髏了,還他媽能詐屍?這荒山野嶺的鬼地方,今晚可真夠“熱鬨”!
驚怒交加之下,我立刻向老八遞了個眼色。老八會意,猛地從懷裡抽出一把寒光凜冽的寶刀——正是我特意囑咐他出門前務必帶好的那把禦賜之物!此刀名曰“龍脊”,刀身修長厚重,一尺有餘,在跳躍火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刀身之上鑲嵌綠鬆石、紅寶石熠熠生輝,刀背上方一條鐵雕鎏金巨龍盤踞,張牙舞爪,刀尖如從龍口噴吐而出。龍頭鎏金,龍身則不惜工本以繁複錯金工藝打造,華貴非凡。銅鎏金刀裝飾以高浮雕鏤空折枝花卉紋,更嵌有青金石與南紅瑪瑙等珍稀寶石。木質刀柄外包鮫魚皮,施黑漆,纏明黃色柄繩,儘顯皇家威儀。此刀乃宮廷百煉精鋼所鑄,刀刃吹毛斷發,寒芒內蘊,史載削鐵如泥。祖輩相傳,其上自有一股浩然正氣縈繞,專克邪祟,鎮壓不祥!此刻“龍脊”一出,洞穴中那股陰森粘稠的氣息仿佛被無形的鋒刃劈開,陡然為之一肅!
不知是忌憚老八手中這柄煞氣逼人的禦賜“龍脊”寶刀,還是懷揣著其他更詭譎的心思,攔在路中央的海和尚,竟慢悠悠地原地蹲坐了下來。它那覆蓋著青灰色鱗片、形似龜鱉卻異常細長的怪腿盤起,碩大的、頂著慘白光頭的人首低垂,兩隻閃爍著幽藍磷火的巨眼緩緩閉合,喉嚨裡依舊滾動著那含混不清的“咕嚕”聲——竟好似在唯一通往前路的狹窄通道中央,徹底堵死生路,就此打盹起來!
而與此同時,異變再生!那具剛坐起來的瓜皮帽殘屍,竟如同被潑了無形的強酸,在眾目睽睽之下迅速分解、融化……暗紅的血肉混合著破碎的棉絮,化作一灘散發著刺鼻惡臭的粘稠膿水,“滋滋”作響地滲入冰冷的岩石縫隙。隻留下幾片未被完全消化的碎骨和幾片殘破的碎布。一陣穿堂的朔風呼嘯而過,卷起那幾片沾著皮屑的碎布,瞬間便消散在幽暗的懸崖深處,仿佛從未在世間存在過一般……
眼見殘屍化水消弭,眾人心頭雪亮——海香嫂所述夜行客無端失蹤之謎,此刻已然真相大白。
我心中不免被一陣兔死狐悲之感攫住心肺,“你說說,好端端地在家呆著多好,這大半夜的,偏要往懸崖絕壁上走,估計臨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死的。不過……”
一絲尖銳的疑惑猛地刺破這悲涼——我當即壓低聲音,目光掃過眾人:“怪了!“你們說瓜皮帽這小子,黑燈瞎火的自己走夜路也不帶個亮子?他的家夥事兒呢,難不成也跟人一樣,憑空蒸發了?”
反觀那隻蹲踞在路中央的“海和尚”,對對身後駭人景象竟似泥塑木雕,渾然未覺。它甚至未曾再瞥一眼如臨大敵的眾人,隻是維持著那怪異的坐姿,碩大的光頭低垂,幽藍的眼縫緊閉,喉嚨裡持續滾動著單調的“咕嚕”聲,仿佛當真在這絕險之地,陷入了沉沉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