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就不想和驚蟄說得太多,特彆是深談這些舊事。人家揣著一肚子的秘密,我這邊卻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交代得明明白白,這不他媽的傻小子嗎,當即止住了話頭,快步上前走了幾步,邁步追上頭咯的老八。
此時借著天光,這才看清我和老八身上的狼狽——衣衫被樹枝和蛛絲刮扯得破破爛爛,沾滿了泥汙、乾涸的綠色的膿血和灰白色的粘稠蛛絲,兩人活脫脫像是剛從哪個土地廟裡爬出來、啃了三天冷供果的叫花子。
老八低頭扯了扯胸前掛著的破布條,又瞅了瞅我肩膀上豁開的大口子,咧嘴一笑:“嘿,黃爺,瞧咱哥倆這身行頭,趕明兒回四九城,天橋底下找個向陽地兒一坐,一準兒能混個‘叫花子雙魁’當當!”
我拍掉他伸過來想摸我破洞的手,沒好氣地回敬:“拉倒吧您呐!就您這尊容,往那兒一戳,人家以為是豬八戒喝多了現了原形呢,省得嚇哭小孩兒,再讓人巡警當流竄的野人給逮了去,丟人現眼的玩意兒。”
“嘿嘿嘿,豬八戒怎麼了,那可是他娘的天蓬元帥。”老八渾不在意,反而來了精神頭兒,故意挺了挺他那沾滿汙漬的胸膛,“你還彆說老黃,咱們幾個這一晚上斬妖除魔,還真有點兒西遊記的意思,就算是豬八戒,那也是正經八百吃皇糧的神仙!八爺我今兒個也算是為民除害,替天行道了!回頭到了村裡,非得讓他們敲鑼打鼓,給咱塑個金身供起來不可。”
“供起來?快得了吧,我還沒見過有哪個地供豬八戒的,我看把你掛村口那棵老槐樹上風乾了當臘肉還差不多!”我懶得再跟他貧嘴,疲憊深入骨髓,連鬥嘴都覺得耗費心神,索性加快了腳步。
隊伍再次陷入沉默,隻有腳下踩過枯枝敗葉發出的單調“沙沙”聲,以及毛驢偶爾一聲疲憊的響鼻。錢師爺獨自坐在驢背上,倒不是老八發了善心,實在是看他依舊魂不守舍,臉色灰敗如土,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白熊則依舊沉默地走在最後,那把沾滿綠色汙血的哥薩克馬刀被他用一塊不知哪兒找來的破布仔細擦拭著,刀身在漸亮的晨光中偶爾閃過一道冷冽的寒芒。
終於,在繞過一道草木稀疏、裸露出灰褐色岩石的山梁後,前方的視野豁然開朗。山穀的儘頭,一片遼闊的平原鋪展在眼前。薄薄的晨霧如同輕紗般籠罩其上,平原上錯落搭建的灰黑色屋舍輪廓在霧靄中若隱若現。極目遠眺,在屋舍更遠處,藏在薄霧後麵的,是粼粼閃爍的波光——果然如報上所說,這不夜村依山傍海。即便不從風水堪輿的角度看,單是這依山臨海的地勢,也堪稱一處絕佳的所在。
眾人站在高處,神色嚴峻審視地眺望遠處霧蒙蒙的大海,薄霧之下的海麵顯得平靜而神秘,給人感覺似乎有什麼藏在薄霧中的巨物,隨時都會呼之欲出。
老話說望山跑死馬,遠處看著好似近在咫尺的村落,可真要走到近前,也頗廢了一番功夫,毛驢頸下的鈴鐺發出“叮咚、叮咚”的空靈聲響,在清晨寂靜的山穀間回蕩,仿佛來自某個遙遠而未知的所在。村口幾棵巨大的老槐樹盤根錯節,枝乾虯結扭曲,在微明的天色下投下鬼影幢幢。
整個村子寂靜無聲,連聲雞鳴犬吠也無,隻有幾縷若有似無的灰白色炊煙,從幾處低矮破敗的屋頂緩緩升起,無聲地融入青灰色的天空。整個村子籠罩在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之中,仿佛仍在沉睡,又仿佛早已死去多時。
老八看著那毫無生氣的村落,臉上的嬉笑也收斂了幾分,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嘀咕道:“……好家夥,這名兒起得倒是挺亮堂,看著……怎麼跟個墳圈子似的?”
我從背後不輕不重地拍了他後背一巴掌,老八被拍得一個激靈,差點跳起來。我在他耳邊低聲警告:“咱們大老遠來的人生地不熟,你小子嘴上趕緊派個站崗的!彆他媽什麼話都往外摟,當心人家揍你丫的。”
這時,驚蟄清冷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指向性:“我們仨平日裡走南闖北,吃的是‘地縫裡的飯’走的是‘山場子’,這下鄉‘鏟地皮’(收古董)的營生是實實在在的外行,”她轉過身,目光鑿鑿地看向我和老八,“二位在京城跺跺腳,整個古玩圈都要抖三抖,眼下,是不是到了您二位出馬的時候了。”
我擺了擺手,帶著一夜奔波的疲憊:“這一路上賣的力氣不少,咱們以後說話也甭兜圈子戴高帽了,這‘鏟地皮’看似簡單,實際上裡麵門道也多了去了,”我掰著手指頭數,“首先,裝扮不能太過招搖,粗布舊衣、布鞋鬥笠是標配,最好能跟本地老農一個樣兒。其次最好能掌握當地的方言土語,膠東方言屬於膠遼官話,和山東其他地區差異很大,像什麼‘人’念‘銀’,‘肉’念‘油’,這咱們一時半會兒怕是練不出來。有了這兩樣鋪墊,才好以‘討水喝’、‘歇歇腳’為由頭入戶,降低人家的戒心,慢慢掃聽寶物的消息。最後,”我看向老八,“這‘鏟地皮’的地點最是緊要,得專挑那些窮得叮當響、消息閉塞的村落,或是遺老遺少聚居的老宅子……最後這點,得問八爺,他比我門兒清……”
老八一聽這話頓時不了樂意了,撇了撇嘴,不滿道:“說話就說話,捎帶上我乾什麼玩意兒。”
驢背上的錢師爺氣若遊絲地插了一句,斷斷續續道:“沒……沒想到……這走街串巷尋寶的行當裡……也有這麼多講究……錢某人……今天真是……漲了見識了……”
老八趕忙嚷嚷起來:“得嘞唄您!趕緊打住吧老錢,好嘛,您都這樣了還捧呢?這三言兩語的您說著累不累我不知道,我聽著是真累得慌,趕緊眯著休息吧,看好屁股底下,踏踏實實坐住了,彆當這是驢背,就當是您家熱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