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壯著膽子,聲音明顯底氣不足,帶著幾分虛飄:“黃老師,祖祖輩輩傳下的老話講得明白,‘朝出夕歸,閻王不追;晝半啟程,自請無常’。俺和喜貴叔這兩天雖說心急火燎,天天駕著家裡那條小破船出海找人,眼珠子都熬紅了,可也都是頂著星星出門,踩著晚霞回港。從俺太爺爺那輩兒起,膠東的船,就沒有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下晌兒出海的……那……那不等於自己找死去嗎。”
我一聽這話,心頭一股邪火“噌”地就竄上了腦門,我們幾個外人,雖說是揣著出海去找那青銅寶函的私心,可是也一樣是豁出命去幫他們出海尋親,找的還是他自己的手足兄弟,至愛親朋,眼下人都丟了幾天,音訊全無,正是火燒眉毛的當口,這倆人反倒不急了,還有閒心扯什麼祖宗規矩、忌諱避諱,簡直是不如兩塊榆木疙瘩。
“嗬!”我氣極反笑,聲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溜子,目光掃過他們驚惶的臉,“這話聽著新鮮,我們幾個把腦袋彆在褲腰帶上幫你們找人,找的還是你們自己的兄弟和叔叔,怎麼著?你們倒不著急了?行啊,也彆明天了,乾脆直接等過完了年,等開春兒再找個跳大神兒的給擇個黃道吉日,咱們幾個沐浴焚香,備齊三牲六畜祭海龍王,那會兒出海豈不更體麵?那乾脆這麼著吧,怕的,都留在岸上守著規矩便是,正好省了黃爺我一份口糧!”我故意把話說得又冷又硬,像鞭子一樣抽過去。
喜貴被我噎得滿臉通紅,額頭上都見了汗了,顯得既窘迫又無奈。他搓著手,嘴唇囁嚅了幾下:“黃老師,您消消火!俺們不是不急,隻是……是這海上的老令兒,這些東西早刻在骨頭裡了,簡直比天大,比命還重啊……”
一旁的驚蟄敏銳地捕捉到這僵持的氣氛。
她無聲地移步上前,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輕輕搭在我緊繃的小臂上,示意我稍安勿躁。
隨即她轉向眾人,聲音清冷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為雙方解釋:“自古傳下的規矩,自有它的道理。老黃,你也先彆著急。膠東地界尋常的‘楫子’、‘瓜樓’,都是些排水量小、吃水淺,純是靠天吃飯的木船。再加上膠東沿海潮汐落差大,午後多是退潮時分,木船極易擱淺在暗藏的礁盤上,船底一破,就是滅頂之災。黃昏後,海霧像鬼手一樣無聲無息攏過來,能見度不足十丈,傳統漁船沒有導航設備,夜航如同盲人闖礁石陣,十有九死。所以‘朝出夕歸’的規矩,是用無數沉船和人命換來的血淚教訓,並非虛妄的迷信。”
她頓了頓,目光如寒星般掃過臉色煞白、嘴唇發青的喜貴和有福,繼續道:“再者,膠東地界冬季午後多發‘鬼頭風’——也就是毫無征兆的突發性大風。木船單薄的帆桅和船體,一旦被這種風纏上,就像落葉被卷進漩渦,很容易就被強風和凶險的離岸流裹挾著推向茫茫深海。單憑人力搖櫓,想著逆風回來?那無異於癡人說夢。另外,更不乏羅盤莫名失靈,濃霧像鐵桶般鎖死海麵,船隻像沒頭蒼蠅一樣原地打轉,直至糧水斷絕,船上人活活困死的慘劇。所以,但凡是經驗老道的船老大,寧肯錯過魚汛,也隻敢在晨間風平浪靜,視野清晰時出海,而且拚了命也要趕在午前風起前回港避禍。”
驚蟄話鋒一轉,鞋跟輕輕敲了敲腳下冰冷堅實的鋼鐵甲板,發出清脆的回響:“話說回來,咱們現在站著的這艘‘海魔鬼號’,用燒煤產生的蒸汽驅動,蒸汽機的鍋爐裡麵隻要燃著煤火,就能源源不斷生出巨力,哪怕逆風而行,也同樣能劈波斬浪。”
她抬手遙遙指向駕駛艙那些在昏暗光線下仍反射著幽微冷光的玻璃表盤,“你們看見那些亮晶晶的鏡片下的指針和刻度了嗎?那些都是眼下最精密的航海儀器。最基礎的磁羅經,能像定海神針一樣牢牢指著南北,不受風浪乾擾;測深儀,能像海神的眼睛,時刻看清腳下海水的深淺,避開暗礁。隻要煤倉不空,淡水管夠,”
“所以……”,她語氣篤定,字字清晰,“說句實在話,咱們甚至可以像犁地一樣,把二喜可能漂到的海域一寸寸找過去,直到找到他為止。”
驚蟄一番話,條理分明,既尊重了傳統,又用冰冷的鋼鐵和精密的儀器描繪出強大的現實保障。
喜貴和有福聽得眼睛發直,雖然許多術語似懂非懂,但腳下這鋼鐵巨獸的龐大、冰冷、堅實,與自己那條在風浪中吱呀作響的木頭小船的脆弱形成了天壤之彆。事實無疑勝於雄辯。
喜貴不愧是村裡主事的裡正,隻見他臉上的恐懼掙紮了片刻,最終被一種豁出去的決然取代,猛地一跺腳,震得甲板微響:“得了!黃老師,這位老師說得在理!是俺們老腦筋了,被木頭簍子嚇破了膽,既然這樣,那俺們也不含糊,除了有福,俺也跟呐一起出這趟海,另外這趟一切的吃喝用度,再加上船補給,都由村裡承擔。”
我心頭一鬆,泛起一絲喜意。
常言道“老虎怕離山,艄公怕離圈”。再好的船老大,離開自己熟悉的海口和潮汐水文,本事也得打折扣。有熟悉這片海每一道暗流、每一處礁石的喜貴和有福在船上當向導,心裡那份沒著沒落的感覺才踏實下來。
我衝喜貴擺了擺手,決定把話挑明,免得日後生隙:“孫裡正,趁還沒開船,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這趟出海,咱們是各取所需。找二喜,自然是頭等大事,救人如救火。但話說回來,二喜與我們非親非故,如此大費周章,我們也有自己的目的——”我目光坦然地迎向他,“和昨天買下‘瓜樓’那夥人一樣,都是奔著海裡撈上來的那個青銅匣子去的。”
我看著喜貴瞬間變得複雜的臉色,那裡麵有驚訝,有釋然,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鬆——繼續道:“所以,費用全讓村裡擔著,不合情理。這樣,所有的開銷——煤、糧、水、菜等等這些,包括租用這艘鐵船的費用,我們來承擔。但隻有一節,等人和東西都找到了,人,你們平平安安領回去;那青銅匣子,得由我們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