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阿醜還不知道往日結怨之人的謀劃,她正在和自己的頭發較勁。
幾乎是從來沒有打理過的頭發格外難梳理,手隨意抓了幾下就被頭發繞住。
她看向坐在窗戶邊淡然打坐入定的菩薩,黑夜已經降臨,黑漆漆的屋內沒有燈,隻有月光從關不上的窗戶照進來,照亮一尊白玉,蒙上一層霧。
“老婆,你的頭發會打結嗎?”阿醜沒了耐心,便隨意搭話。
入定的菩薩隻留下白玉尊,元神卻在普賢菩薩的道場。
文殊、靈吉也在,四大菩薩正在討論幾百年前東勝神洲的靈猴,當時驚動天庭,以為是妖孽出世。
“那猴兒乃天地靈氣所孕,為至純生靈,如今在花果山生活也有百餘年了,今後不知如何造化。”文殊與眾菩薩討論,講起各州生靈萬物,講起各州凡間見聞。
“觀音大士此往南瞻部洲,可有收獲?”靈吉笑問。
“東海之濱居於化外,我化作一漁女普渡,以背誦經文和竹籃打水為考驗,最終有一人通過。”
三位菩薩都很是驚訝,竹籃打水如果沒有法力,凡人如何通過?
靈吉說:“這人難道是個修士?”
文殊說:“莫非是有生靈相助的善人?”
普賢想了想,說:“是下凡救苦的仙人,與大士辯論?”
“非也。”觀音搖頭,緩緩道來,“是一個苦命的女子,她用水浸透了竹籃,水膜凍住封死了籃孔,便打起了水。”
“有此大智慧者,大士為何不接引?”
“她不……”觀音正要將考驗之後她的選擇道來,有所感知停止了話題,說,“今日便說到此,她喚我了。”
待觀音大士離開後,文殊笑著與靈吉說:“大士普度眾生,這回像是遇到難題了,難道有不可度之人?”
靈吉普賢搖頭不語,認為世上無不可度之人,唯有度者不誠,境界不足。
東海之濱的小茅屋裡,那尊白玉緩緩睜開眼睛,屋內卻不見阿醜的身影。
菩薩掐指,見剛才屋內情景。
阿醜見菩薩不答以為是睡著了,走過來本想叫醒繼續問,但她頓在咫尺盯著看了一會,自言自語道:“我明明想叫醒他詢問,為什麼又不想叫醒他呢?”
阿醜低頭看了看手裡打結的頭發,開始在屋裡翻找起剪刀。剪刀乃是鐵器,是尋常人家中的貴重之物,當年被她爹娘一起帶走了。
阿醜便跑了出去找鋒利的東西,小漁村最常見的是貝殼。
屋外的地麵鋪了薄薄的一層雪,順著腳印很容易就找到阿醜。
凍得通紅的手裡捏著一片貝殼,正努力將自己亂糟糟的頭發劃斷。
菩薩的腳步悄無聲息,俯首握住她的手,問:“你這是在做什麼?”
她理應不知曉剃度皈依的事。
阿醜自然不是皈依,她扭頭看到是菩薩出來找自己,說:“我在理頭發,打了結理不動,不如斷了方便。”
“人間常說忠孝,體之發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易毀傷。”
“哦。”阿醜眨眨眼,突然桀桀桀壞笑起來,更加快了劃斷頭發的動作,一邊劃一邊說,“他們給的頭發那我更不要了,難怪打結有臭味,因為他們隻會給我壞了的東西!”
但是頭發上落了雪化成水,又結了冰,貝殼根本割不動,這讓她很是生氣。
凍僵了的手通紅,逐漸沒了力氣捏不住貝殼,腳也同樣通紅。
“你凍傷了,先回屋裡去吧。”
阿醜正生氣,仰頭看向菩薩質問:“你明明是神仙,屋子都能一下子就乾淨,為什麼要為難我的頭發?我大冬天出門凍傷,也是為了辦到你交代的事情,是你害了我。”
菩薩失笑,隨即失了笑。
她的無知粗鄙與惡行都不是她本質壞,是她所遇到的人的一個縮影,正是人間苦厄。想到地藏,地藏曾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他們都一樣,是無法成佛的。
苦厄不會消失,地獄不會空,人間永遠都是這樣。
念及此,白玉般的臉龐上落下一滴慈悲淚。
阿醜啞言,下意識伸出手接住那滴眼淚,問:“神仙也會哭嗎?是我責怪你,你傷心了?”
菩薩搖頭不語,彈指間將她帶回了小茅屋。
屋內多出了一個炭盆,緩慢燃燒著,有著令人無法拒絕的溫暖。阿醜驚喜地坐到炭盆邊上取暖,又將已經變得格外乾淨的被褥裹在身上,心想:果然一定要娶神仙老婆!這日子一下子就變好了!
炭火是個金貴物,她偷了很多家的東西,隻在幾個舊貴族家裡才見過呢。
蜷縮在角落裡的老鼠和蛇也小心翼翼靠近,說:“阿醜,我們是朋友了,這麼冷的天,我們的窩都沒了……”
阿醜心情大好,掀開被褥一角允許老鼠和蛇一起取暖,蜘蛛不敢過來,它那小身板隨便一壓就死了,因此隻在炭火上方遠遠垂著蛛絲。
菩薩見她此舉,說:“這炭火便是你有向善之心的恩賜。”
若不是恩賜,便成了偏私。天下苦難者諸多,為何獨她得了一盆炭火。
阿醜的手裡還捧著那滴眼淚,她偷偷摸摸用舌頭舔掉了掌心的眼淚,隨後驚訝地看向菩薩,說:“咦?老婆你的眼淚怎麼是甜的!我的眼淚是鹹的,被我打哭過的人的眼淚也是鹹的。”
“……”菩薩不語,一是沒想到她接住眼淚保存,二是沒想到她會嘗眼淚。
“為什麼又不說話?是我吃了你的眼淚,你不高興了?”阿醜很快就想到了辦法,抬起手就開始打自己,邊打邊說,“我感覺痛的時候就會掉眼淚,我還給你一滴就是了!”
阿醜從小就不愛哭,可有時候挨了打覺得痛,眼淚就不受控製,稍長大些後她越來越可怕,而且會還手,就沒有人再打過她了。
老鼠和蛇嚇得鑽出了被窩,念叨著:“阿醜怎麼連自己都打,一會可彆打我們。”
冰冷的白玉手握住她的手腕,慈悲的眉目微微搖頭阻止,解釋說:“我的眼淚是甘露。”
阿醜忽覺一陣困頓,一晃便沉沉睡去。
炭火的溫度十分暖和,裹著的被子還有淡淡的香味,耳朵裡即使聽到外麵呼嘯的寒風也不覺得冷了。
阿醜睡得很香,是她自出生以來睡得最踏實的一個覺,一夜無夢。
清晨陽光灑進來,炭火已經燃燒成為灰燼。
門外傳來陌生又熟悉的聲音,是鎮上的一些人過來找阿醜。
阿醜揉了揉眼睛從暖和的被窩裡鑽出來,感覺頭皮那種難受的感覺消失了,她摸了摸自己的頭發,竟柔順乾淨,還有淡淡的香味,但頭發的長度,的確是比尋常人短了一截,位置就是她昨天拿貝殼劃的長度。
“桀桀桀,我就說嘛,明明屋子都能輕鬆變乾淨,非要和我的頭發過不去。”阿醜看了眼仍在窗戶邊打坐的菩薩,想說些什麼,又被屋外的叫喊聲打斷。
阿醜打開門出去,看見不少都是自己曾經偷搶過東西的,還有那個差點搶走自己老婆的儒生。
一群人站在門口往裡張望,有人眼尖很快就看到了屋內的炭火,而且一個漏風的屋子,裡麵竟十分暖和,都覺得是因為阿醜家裡有個神仙老婆,這讓眾人更是心生怨念。
他們臉上還是保持著故作擠出來的討好歉意,強忍著對這醜陋麵貌的厭惡說:“阿醜,以前是我們不好,說你壞話,如今你厲害了,比我們都厲害多了!你討了個神仙老婆呢,還是神通廣大的觀音菩薩,哎呀,我們是來道歉的!想請你屈尊,來參加我們給你辦的道歉宴!”
阿醜非常得意,毫不猶豫就答應了,說:“哼哼,我早就說過了,你們有的,我肯定要有!而且比你們所有人的都好!”她回頭看向菩薩,又說,“我跟我老婆一起去。”
“誒?你老婆是神仙菩薩,哪是我們這些人能一起吃飯的呀!”眾人繼續吹捧,讓阿醜單獨赴宴,“反正就吃一頓飯,吃完了就回來,不妨礙你們團聚的。”
阿醜長久地被嘲笑厭惡,這一頓眾星捧月的道歉飯,她是真的很想吃。
因此隻猶豫了一小會,便跑回屋內和菩薩知會一聲,然後高高興興地跟著幾人一起走。屋內的菩薩掐指搖頭,且看她會如何處理,又能否留一絲善念。
小漁村附近的城鎮說不上繁華,因此所謂宴會,也就是菜色比較豐富的一頓飯。
阿醜不喝酒,就挑著肉吃,吃相難看讓其他人都沒了胃口。
不過這些都沒關係,正事是在吃完飯後呢。
等到阿醜風卷殘雲吃得差不多了,幾個曾經的競爭者就一起圍著阿醜煽風點火,一邊道歉一邊誠懇地說:“阿醜,你年紀小,知道成婚後需要做什麼嗎?我們這裡有些畫冊,你可以照著上麵的,對你老婆去做。”
阿醜接過畫冊,展開看了看。
幾人指著畫冊上的人說:“喏,尋常夫妻都是這樣的,丈夫在上麵,妻子在下麵。”
阿醜疑惑撓頭,盯著畫冊上的人物逐漸不高興,她說:“可是,我沒有那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聽到阿醜所言,幾人都大笑起來,他們忘了阿醜的常識少得可怕,竟以為得了“丈夫”的稱呼就要做丈夫的事情。
然而,他們不笑還好,阿醜隻是疑惑,他們一笑,阿醜立刻暴怒,問:“難道,你們都有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想起來六歲的時候,那個偷偷摸摸到家裡找到她,然後向她炫耀的老光棍。
“我知道了,你們根本不是好心!!!”阿醜生氣地砸碎一隻碗,抓著鋒利的碗片罵道,“你們是在向我炫耀!你們比我多了東西!!”
她惡狠狠地怒視還在笑的幾人,咬牙切齒道:“我沒有的,你們也不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