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醜不懂得擁抱的意思,隻知曉當長久離彆一次次認錯的失望之後,終於再次見到的時候,身體自己就做出了這樣的反應。
——想要,抱住他。
在抱住的一瞬間,將他完全地收攏在自己的懷抱裡,阿醜恍惚有些明白了。
就像小時候家裡的米缸破了,她和哥哥坐在地上爭搶從破洞中漏出來的米,落在中間的米會造成搶奪,兩個孩子都以自己的胳膊為領地,隻要是被圈在胳膊範圍裡的米,就是自己的。
那天傍晚,勞作回來的父母看到兩個孩子趴在地上圈著散落的米,將米收拾進了麻袋裡,她的手裡又空了,那些米糧本來就是屬於這個家而非她一人的。她看著逐漸裝滿的麻袋,不管如何,那裡有她曾經擁有過的米。
想著,阿醜抱著菩薩的胳膊更收緊了些,菩薩說過,所有佛門弟子都許與佛法,是佛陀的信眾。
擁抱,就是“擁有”。
觀音無驚無喜,麵色如平常一樣溫潤,也沒有推開阿醜,隻等她抱夠了自己鬆開手,才問:“怎離開漁村來了這裡。”
說到這事,阿醜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先生氣,而不是先高興。她重重哼了一聲說:“因為你騙人,是打誑語!我看你一直沒回來,就想去找皇帝要一艘大船,去落伽山找你,或者去雷音寺找你。”
觀音緩緩點頭,又問:“你知道雷音寺在哪,去要走多少路嗎?”
“不知道。”阿醜認真地說,“不管路多長,隻要我走在路上,路就一天天變短,總有到達的時候,我不知道雷音寺在哪,但去雷音寺的路在我腳下。”
春風拂柳,柳葉依依,樹下的菩薩含笑,道一聲善哉。
她受世間苦楚不曾做多少善事,但這樣的悟性慧根卻比很多得道高僧更玄妙。
“這些時日,可有什麼見聞?”觀音問了一聲,阿醜便將從離開小漁村開始遇到的神仙開始講,一直講到阿難菩薩說要度她,給她施了法變了幾日的美女,自己想去找阿難菩薩問為什麼她變漂亮後,其他人反而變得可怕了,但找遍了整個村鎮,都沒找到。
得知阿醜是為了恢複模樣才又偷了東西,觀音笑意更深。
在普度眾生的這些年裡,看到過太多執著於容貌的人,他們為了保持年輕、美麗,用儘手段,造下諸多的孽。阿醜長得奇醜無比,因容貌備受惡意,在擁有人人喜愛的美貌後、得到了美貌帶來的好處後卻能快速主動放棄。
反觀阿難,竟因“世上定有不可度之人”而著相,竟還以將阿醜變美作為度人的辦法,實非一位菩薩該有的心境。
以俗世關係來說,在出家之前,阿難與釋迦摩尼乃是堂兄弟。阿難著相的根本並不是“世間有無不可度之人”,而是跳不出俗世關係,認為堂兄成了佛祖,自己卻是個菩薩,因急切反生了叛逆,佛說世無不可度之人,阿難便覺得有。
“阿難不該來南瞻部洲。”觀音輕歎一聲,指尖一指,阿醜身上的乾淨衣服就與手中的舊衣物換了換。
阿醜好奇詢問為什麼,觀音說:“他來,便是應劫。”
白玉手掐指一算,便知曉阿難所在,觀音仍舊是老婆婆的外貌,穿著一身粗麻短褐,帶著阿醜一起去找阿難。
錢罐子裡的三隻小動物聽不懂對話裡的玄妙,還在為阿醜又偷東西變回這模樣而可惜。
“菩薩,那個阿難能施法,你肯定也能,阿醜變好看的時候可美了。”老鼠吱吱地叫著說。
阿醜摸了摸臉,突然驚呼一聲說:“哎呀,我都忘記照照鏡子了,不知道那時候是什麼模樣。”
觀音側首,以為她後悔了,便問:“你想再次變美嗎?”
“唔……”阿醜沉吟思索一陣,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摸著自己的臉,摸不出有什麼不一樣,不照鏡子的時候就看不到,看不到就不會覺得高興。”說完又看向還是老婆婆樣貌的菩薩,說,“而且,我覺得老婆你最漂亮。”
觀音輕笑,又問:“我這模樣也漂亮嗎?”話語間,又從老婆婆變成了一個駝背滿臉是黑痣的老男人。
阿醜先是一愣,隨後指著菩薩桀桀桀笑起來,說:“你就是變得再醜,也沒有我醜。而且,我知曉是你,你就是變成了一條魚一隻蝴蝶,我看見你時,也記著你原本的樣子。”
“哦?你當如何辨認?”
阿醜說:“我將可憐我的英娘認錯過,又認錯了有香味的哪吒。現在我知道了,那些都不是,隻有看到我時不害怕,不把我當妖怪的,才是你。如果你是一條魚,我去池塘照鏡子,沒有遊開的那條就是你,我說的對不對?”
“桀桀桀——”阿醜為自己的聰明怪笑起來。
觀音點頭,又說:“你可否還記得,你帶著錢罐子想要離開小漁村的時候,遇到過一個被欺負的醜漁女,那也是我,我那時見到你,也愣住過。”如此詢問,是想聽阿醜如何辯論,辯論也叫辯禪。
尋常人見到阿醜,愣住後都會想:怎麼這麼醜這麼恐怖,一定是妖怪吧。
菩薩那天愣後所想,則是:她如此醜陋,今生在世將遇到多少的苦厄?
阿醜點頭,卻沒聽懂話裡的論據,說:“記得,你不但不怕我,還送了我金子。”說時舉起手裡的罐子晃了晃,三個小動物又是一陣陣頭暈眼花。
行走間,又問起菩薩為什麼耽擱了那麼久,菩薩正要解釋,在河灘邊看到了阿難。
此時的阿難是束發的青年人模樣,腰背筆直地站在河灘邊上,看向不遠處的一座木橋,他翹首以盼,像是在等什麼。
他的目光柔和飄渺,不似反駁佛祖時的堅定,皺起的眉頭有些許憂愁。
阿醜盯著這青年人看了看,哦,那天她在橋上打招呼的的確就是阿難菩薩,可那時候阿難菩薩為什麼不搭理自己呢?
觀音所化的老婆婆來到青年麵前,笑著順視線看過去問:“年輕人,你好像在等誰?”
青年人說:“我在等一個姑娘,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姑娘,老人家,你知道那個姑娘是哪裡人嗎?”說時視線從木橋上移開,看見了站在老婆婆身邊的阿醜,頓時從美好的回憶裡驚嚇回來。
“阿醜,你……唉,你果真又作惡?十天都不到。”阿難以此下了定論,最醜的人以變化貌美引誘,隻需日行一善都做不到,這樣的人如何度?豈不就是不可度?
說完,阿難臉上浮現一絲擔憂,那天橋上所見的美女該不會是阿醜吧?
他又問:“阿醜,你何時做了壞事?”
阿醜雖無知,不代表人傻,剛才聽到阿難說在等一個橋上見過的姑娘,她就猜到阿難是在等那個變漂亮的自己。阿醜覺得阿難菩薩給自己施法是一件壞事,害她都被那麼多人盯著,像是要吃掉她一樣。
阿難這時候的神情,就像英娘送彆她丈夫的時候。
哎呀,糟了,阿難不會也想當自己老婆吧?不要,她才不要多一個壞心眼的老婆呢。所以她絕對不會承認橋上的姑娘就是自己。
阿醜說:“變漂亮的當天,我就肚子餓,去偷了東西。”
“唉,冥頑不靈。”阿難念叨了句,又看向她邊上的老婆婆,他境界不足,不能看破觀音法相,隻搖搖頭要離開,他想要再見那個美麗的女子一眼。
阿難駕著雲,在南瞻部洲找了一圈,就是找不到心上人。
他心中痛苦,已經顧不得什麼度人不度人的理念,他回了雷音寺跪在無所不能的佛祖麵前請求:“佛祖,我想再見那個姑娘一眼,我喜歡她。”
佛陀緩緩睜眼,眼中慈悲與失望,又有幾分預料中的無奈,問:“有多喜歡呢?為了見到她,你能做些什麼呢?”
阿難垂目,悲傷道:“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日曬,雨淋雪凍,隻求她再從橋上走過。”
“阿彌陀佛,此就是你的劫數。”如來閉目,雙手合十,一道金光打在阿難身上,往人間落去。
那個不知名的村鎮,一座木橋年久失修斷裂,村民們正感歎修橋又要耗費許久時間物力,卻見空中一道金光灑下,砌成一座石橋。
石橋下,一名老婆婆看了看身邊的醜姑娘,無奈道:“你呀。”
阿醜不明所以,滿頭霧水地皺眉,頗為無辜道:“我怎麼了呀,那橋不是我弄塌的呀!我沒乾壞事!你你你……你不會又想找借口回娘家吧……”
“……”觀音看著阿難橋,微微搖頭。
阿難覺得阿醜麵貌醜陋行為粗鄙,度人時以變美引誘,不求證緣故就信她作惡才又變醜,本身就帶著對阿醜的偏見,可偏偏他所見的貌美姑娘,就是阿醜。
明明是同一個人,換了美麗的皮囊,阿難卻分辨不出來。倘若他真心要度阿醜,不說方法,隻要他認真盯著所度之人,早早就能知道阿醜變美後的樣子。
合該有此劫。
“阿彌陀佛。”觀音搖頭輕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