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宸三年,三月十五。
晨起時,長安才下了一場桃花雪,傍晚已經停了。這會兒圓月將上梢頭,銀色月光亮堂堂泄了一地,晚間春風一吹,透骨的涼。
桑青筠提著宮燈從女官所住的下房走出來,涼意叫她下意識攏了攏身上的衣衫。
長安原本已經入春了,宮中四處花開,一片盛景,正是迎新秀入宮的好時候。誰知突如其來一場桃花雪,好似又把人拉回了冬日。
但不論什麼天氣,明日都是殿選的大日子,恐怕後宮的小主們又要不得安枕了。
她平靜地收回目光,緩緩提著燈往勤政殿側門走去,今晚輪到她在禦前侍奉。
快到門前的時候,正巧和她同住一屋的女官趙瑜煙換值走出來。
趙瑜煙神情不大對,許是禦前的活計不順利,但她並沒說什麼,隻是偏頭看了桑青筠一眼,欲言又止半晌後,不發一言走了出去。
見她模樣,桑青筠印證了心中猜想,不由加快了腳步。
果然,她剛一進門,禦前大太監戴錚就趕緊把她拉到了一邊,低聲說:“等會兒進去謹慎著些,陛下正不悅呢。”
桑青筠輕聲:“明日就是殿選的好日子了,陛下何故不悅,可是出了什麼事?”
宮燈搖曳下,戴錚歎了口氣:“對陛下是好日子,對後宮那些個主子娘娘而言可不是。這是陛下自登基後第一次選秀,還不知要進來多少個如花美人,她們怎能不急呢?個個生怕自己失了寵去。”
“這不,方才妍容華才派人來請陛下,說是身子不適請陛下去瞧瞧,陛下沒去。可誰知剛應付完走人又來了珂貴人,也是一樣的路數。”
“今歲的雪天格外長,陛下正因京郊安頓流民之事處理不當而不滿,兩位主子在這個節骨眼急著爭寵無異是撞刀尖上了,陛下自然不悅。”
說罷,戴錚拿著拂塵搖搖頭:“總之謹慎著伺候吧,就彆想著討陛下的好了。”
桑青筠了然,輕輕說了句多謝大監,從暖房端起溫度正好的茶水,低眉走了進去。
勤政殿內燈火通明,一進去,鼻尖便嗅得淡淡香味。是殘餘的龍涎香混著濃墨香,清冷又沉靜。弗一聞到,就平白讓人生出些難以接近的距離感,高高在上,如雪山之巔萬年不化的冰雪。
陛下處理朝政時不喜焚香,因此每到這種時候,她都覺得這是陛下給他們釋放的信號。
少說少錯,彆惹得帝心不悅。
桌案上的濃茶已經下了一半,她默默福身後輕步上前,伸手去挪陛下手邊的瓷杯,瓷杯和杯蓋碰撞的時候,靜謐空間內發出突兀的脆響。
謝言珩抬起頭來。
桑青筠立刻端著茶盤跪下來,嗓音清清泠泠:“奴婢換茶驚擾陛下,還請陛下責罰。”
聞言,他擱筆看過去,並不急著說話。
殿內安靜的落針可聞,惟餘蠟燭燃燒之音和窗外晚風的呼嘯聲。
她垂首跪在殿中央,脊背卻直,在謝言珩的角度,隻看得見一頭烏發和雪白的脖頸。從下頜尖尖蜿蜒到青色的衣領,盈盈一片,像觸手生溫的白玉。
雙手穩穩端著的,是尚未送到他手邊的茶,仍冒著白絲絲的霧氣。
他看了幾個呼吸,不緊不慢說了句:“朕並未怪罪。”
桑青筠這才敢抬頭,要起身的時候又聽他淡淡開口:“不是要換茶?”
“是奴婢失職。”桑青筠上前將熱茶奉上,然後打算按著規矩站到一米開外的內門側值守,等候陛下的吩咐。
可還沒走,就聽到陛下剮蹭著杯蓋,幽幽茶香四溢出來:“今日這茶水不好。”
桑青筠隻好轉身,再次福了下去:“泡茶的茶水取自今冬梅花樹上的雪水,是陛下平時最喜歡的。許是奴婢技藝不佳,沒能合您的心意,還請陛下恕罪。”
謝言珩放下茶杯,身子往後仰,靠在了金絲軟枕上。他垂眸看著桑青筠,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扶手:“過來的時候,瞧見珂貴人的人走了嗎?”
“啟稟陛下,奴婢來時前殿已經無人。”
問什麼就答什麼,桑青筠深諳後宮生存之道,絕不多嘴一句得罪人。
謝言珩早知她是這麼個性子,又問:“方才妍容華和珂貴人的宮人來請朕,都說是身子不適,你覺得,朕去瞧誰好?”
“奴婢不敢妄議主子。”
謝言珩很緩地笑了聲:“朕準你妄議。”
桑青筠隻好垂下頭,以她能做到最客觀的方式闡述道:“明日就是殿選,新秀即將入宮,小主們難免焦急,加之今日突降桃花雪,許是染了風寒也未可知。妍容華一向得您喜愛,珂貴人卻才小產不久,您去看望誰,想來後宮諸人都不敢議論。”
“你倒大方。”
禦前侍奉三年,桑青筠不敢說自己對陛下的了解有多少,可身為禦前女官,她無時無刻不揣摩著聖心,陛下的情緒變化她比誰都敏銳。
陛下方才的語氣乍一聽似乎和平常並無區彆,還是一貫的清冷淡漠,辯不出情緒。可她就是能聽出來,裡頭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虞。
隻是這分不虞藏得極深,又十分淺淡,淡到讓桑青筠自己都覺得像是錯覺,但她知道自己沒聽錯。
至於為何不虞,桑青筠隱隱明白,但她不想明白。
就這麼跪了許久,久到膝蓋都疼了起來。謝言珩不知何時已經不再看她,重新提筆批起了折子:“去取殿後的桃花新雪來,重新泡茶。”
桑青筠應聲起身,退出了殿內。
戴錚關切地看向她,她輕輕搖頭示意自己沒事,然後從暖閣取出一隻薄胎瓷瓶來,獨自向後殿走去。
陛下心情不佳的時候,的確很難伺候。
這種難伺候並非雷霆之怒或是動輒打罵,而是喜怒無常的難以捉摸。
你分不清陛下是想要還是不想要,生氣還是不生氣,隻能小心翼翼的斟酌,反反複複的琢磨。
雖說陛下不是一個薄待宮人的君王,更多時候對他們都稱得上仁慈寬厚。可他哪怕是不說話,身上也有種不可僭越的氣度,時刻提醒著自己他是君威不可冒犯的帝王。
這樣高高在上的存在,天下萬物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注定此生都不會是與桑青筠同行之人。
勤政殿後有一株桃樹,其蓋如雲,開花時如絢爛如霞,據說已經長了二十餘年,是先帝特意為當時入宮不久的繼後所栽。
這繼後也正是陛下的生母,從前京中人人皆知最得寵的紀貴妃,當今已故的太後。
陛下亦十分喜愛這顆桃樹,命人好生照料,今年原本已經到桃花的花期了,可惜下了一場雪。恐怕雪化了,也不複從前的盛景。
桑青筠站在桃樹下,微微仰頭往上看。圓月高懸在天幕,瑩潤似玉盤。清冷的月光從枝葉空隙層層穿越,悄然落在她麵龐,映出一張比月下桃花更動人的臉。
她是當之無愧的美人,天生一張芙蓉麵,雙瞳剪水身段盈盈,最難得的是一身飽讀詩書的恬淡氣質,更賦予了她非同尋常的美人骨。
她的美麗是客觀的,脫俗的,桑青筠自知,謝言珩也知。
他就站在勤政殿後的花窗前,透過花窗上的花鳥紋看著桑青筠。
看她仰頭望月,看她掃雪入瓶,收集了一些雪後,又看她雙手捧起,用口中嗬氣取暖。
化雪是最冷的時候。
謝言珩轉身回了殿內,吩咐著門口的戴錚:“著人叫她回來,再拿凍傷藥過來。”
戴錚誒了一聲,笑道:“陛下仁厚,待青筠姑娘可真好。”
謝言珩掃了他一眼。
他立刻噤聲,轉頭去取陛下要的東西。
等桑青筠回來,她低頭回稟:“陛下,雪水還未收集好,恐怕不夠烹一壺茶。”
“過來。”謝言珩淡淡道。
陛下的心思難測,她隻好走上前。
在外頭凍了這麼一會兒,她的手指關節已經微微有些泛紅,謝言珩牽過她的手瞧了一眼:“朕叫你取雪,沒叫你親自去。”
“堂堂禦前尚義,使喚不動底下的宮女?”
他語氣依然冷淡,聽不出是尋常還是責怪:“若是明日不能當值,倒是朕的罪過。”
陛下的靠近讓她脊背發涼,桑青筠頃刻便抽回手,重新低頭跪了下去:“奴婢卑賤之軀,不敢責怪陛下,更不敢過了手上寒氣衝撞陛下。”
“陛下賞賜傷藥,奴婢感激不儘。”
這樣堂而皇之的裝傻和拒絕,恐怕整個後宮也就隻有她桑青筠一個做得出來。
若是旁人,他隻會覺得是欲擒故縱的小把戲,可桑青筠不是。
三年來,這不是第一次了。
他知道,她是真的不願意。
但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都無妨。
一個女人,不足以讓他費心。
謝言珩再沒多看她一眼,抬步往外走了出去,淡淡道:“擺駕,去瑤華宮。”
戴錚忙不迭地跟上,甩著拂塵吩咐底下的人去元貴妃宮裡,又聽陛下說著:“明日殿選桑青筠不必跟著了,換趙瑜煙來。”
夜色重重,桑青筠捧著凍傷藥看陛下的禦駕逐漸遠去,直到消失在視線裡,眉尖終於輕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