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訂到天字號房,好在蕭長老也沒來得及多指責挑剔。
次日,雲笙一行人便從客棧出發,離開了浮光鎮,於清晨的霧氣中踏入烏長山。
山路崎嶇顛簸,他們順著車軲轆留下的痕跡穿花度柳,片刻後,便遇到了前來接應的村民。
此地的村民似乎格外警惕,他們皆是披堅執銳,耕地用的鋤頭長矛都被用來當做武器。
這次上山並未像上次那般遭遇暴亂的妖群,隻是零星遇見幾隻於林間捕獵的妖物。
蕭長老即興道:“柔錦,一塵,你去解決它們,順道讓我瞧瞧你們的劍術有無懈怠。”
“是,長老。”穆柔錦應聲,取出腰間軟劍,隻聽鏗然一聲,那軟劍若長鞭一般揮舞起來,妖物應聲而倒。
而薛一塵拔劍出鞘躍跳如飛,也很快解決了剩餘的。
領路的村民們紛紛驚歎道:“這位仙師,您當真了得,弟子都這般武藝超群!我們柳家村的禍事算是真真有救了!”
“這位仙師一瞧就是有真本領的,和那些招搖撞騙的臭道士可不一樣!”
蕭長老對此格外受用,撫著胡須笑道:“不錯,你們二人皆是練劍的好苗子,可要勤加練習,持之以恒,莫要像那些劍都提不動的人一般惹人笑話。”
說完,蕭長老掃了一眼綴在最後的雲笙,又順勢蹙眉看向她身側的沈竹漪:“沈家小子,你入宗的時日不長,也極少來我聽我授課,反倒是和不三不四之人廝混在一起,你可知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道理?”
蕭長老繼續道:“你雖有資質天賦,長此以往經得起多少磋磨?”
“我雖不是你師父,可卻極為惜才,若你劍術方麵有何問題,都可來問我,你還年輕,若想要走上青雲榜首,我也願為你指點一二。”
山中霧氣濕冷,又吹來了風,雲笙裹緊了鬥篷。
覺察到周遭投來的審視的視線,她垂下了眼,指骨透著蒼白。
隨後她低聲道:“小師弟,你離我遠些罷,這蕭長老素來看我不順眼,免得也連累了你。”
垂眼之時,她餘光看見沈竹漪包裹在鹿皮長靴中修長的雙腿,再往上則是被蹀躞修飾得緊窄的腰身,腰間彆著白鴻劍,青色劍穗迎風而動。
隻是劍的主人一身反骨,聽聞此言,反而刻意朝她的方向地貼近了些,白鴻劍冰冷堅硬的劍柄近乎擱在她身上。
雲笙不由得抬眼瞅他。
沈竹漪的目光落向遠方,清晨薄霧之中他眉眼更顯清雋乾淨,他淡淡道:“長老此言差矣。”
“自我修道以來,無論是沈氏嫡係旁支,亦或是蓬萊同輩子弟,未曾有過敵手,也無任何迷津。”他輕輕勾了下唇,“我登青雲榜首僅需我想,又何須他人指點?”
他的嗓音泠泠如玉,就像陳述事實那般平靜,卻無端生出幾分與生俱來的驕矜和少年輕狂。
蕭長老一噎,氣哼哼丟下一句:“哼,小小年紀倒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倒要看看此番除魔你能有多少本事!”
難得看這清高的老頭吃癟,雲笙不禁笑出了聲,就連心中那點不虞也跟著悉數散去。
為遮掩笑意,她佯裝係鬥篷的帶子,實則悄悄湊過去道:“小師弟莫要聽他胡言,少年心事當拏雲,我若有你這般厲害,走路我都橫著走。”
說至此,她眼中歡愉之色褪去:“可惜,蕭長老說過我身子羸弱,靈力不足,習不了劍術。想來得等到我恢複靈力之時,看看能否有點造化了。”
蓬萊自詡為劍宗,身為蓬萊子弟卻不能習劍,也無怪乎他會那般看不起她。
山間霧氣皚皚,沈竹漪側臉朦朧,唇角曳起一抹譏諷的弧度:“他說你習不了劍術,隻是自己無能教不了罷了。用劍手腳健全便行,又何須靈力。”
雲笙雙眼驀地一亮,壓低聲音道:“那……你能教我麼?”
沈竹漪撩了一下眼皮,不置可否,隻是略有深意道:“沈氏劍法概不外傳。”
雲笙明了,連忙揮手道:“沒關係關係,我就問問……”
她話未說完,沈竹漪便猝不及防地側過頭。
他們本就湊的近,如今他低下頭,更像是一個與她咬耳交談的姿勢。
前邊時不時用餘光打量二人的薛一塵腳步一頓,就連蕭長老的問話都恍惚片刻,沒有回話。
穆柔錦注意到他的失神,順著他的目光望向身後遠遠綴著的兩人,神色莫辨。
雲笙耳尖泛紅,她後退一步,拉開與他的距離。
沈竹漪不慎在意地敲著劍柄,黑潤的眼眸像是被清水濯洗過,眼眸略彎,便是個漂亮的弧度:“師姐便這般放棄了?不是很想習劍傍身麼?”
雲笙茫然地點了點頭。
可是,一般氏族的劍法確實不允外傳,更遑論沈氏這般底蘊深厚的世家,泄露秘法說不定是殺頭的重罪。
“師姐為何不試著求求我?”他烏黑的眸子攥著她,露出一個散漫的笑,“或許我會忍不住心軟,破壞規矩呢。”
他笑起來時眼角眉梢流露出瀲灩媚色,唇邊兩個淺淺的笑渦,襯得麵容蒼透乾淨。
雲笙一時瞧著出了神,而後匆遽避開視線,意識到他又是在捉弄她,她又羞又惱,耳廓都熱了起來。
她其實很不喜歡沈竹漪這種心情好便逗弄她,心情不好便威脅她的態度。
就好像她不是個活生生的人,隻是他密室暗格裡的那些任人玩弄的木偶罷了。
她時常告誡自己,不可被皮囊表象迷惑,卻還是時不時著了他的道。
她是俗人,自然無法對美色鎮定自若。
可遠離蛇蠍美人這個淺顯的道理,她還是時刻銘記在心的。
他和她說話之時時常帶著蠱惑之意,且這已經不止是第一次了。
前段時間尹鈺山時常找來她的住處,她不想見他,便不給他開門。
他在外頭拍院門,叱責她沒有良心。後來他仍不死心,甚至找去了明霞峰,被結界擋在外頭。
雲笙覺得自己給沈竹漪帶來了麻煩,止不住道歉。
倚在桌邊的沈竹漪懶洋洋道:“整日像是蠅蟲一般在耳邊叫,師姐難道不覺得煩悶麼?”
雲笙小聲說:“是挺煩的。”
他勾著唇,眼底一片幽深,柔和清澈的聲音似淬了毒的蜜糖:“隻要師姐親自開口……我可以幫你。”
雲笙雖然是要和尹鈺山恩斷義絕,卻從沒想過要他性命。
她心裡害怕,裝傻沒有回應,沈竹漪則垂下眼,漠然地摩挲著腰間的蝴蝶刀。
相處這段時間,雲笙對於他陰晴不定的性格和時不時的語出驚人有些習慣了。
他似乎很喜歡誘導她去破壞規矩,試圖喚醒她心底的陰暗麵。
真真像是那生了神智的精魅,刻意將人引誘墮落。
想至此,雲笙搖了搖頭,麵露正色道:“我是很想習劍,想的不得了。可是既規定了不能外傳,想來是沈氏祖傳下來的寶貴經驗。”
“我一介外人,確實不方便知曉,又如何能央求小師弟破壞規矩呢?況且此事若是被他人知曉了,對小師弟也不利。”
“我不能為了一己私欲,拖累於你。”
沈竹漪盯著她片刻,唇角戲謔的笑也驀地淡去。
樹葉的縫隙透過來斑駁的陽光,卻怎麼也照不到他眼底,聲線也暗藏戾氣鋒銳:“那你怕是不知。這世間有很多人,為了一己私欲,不惜去偷,去搶,甚至……”
他麵無表情道:“滅門絕戶,屠城亡國。”
雲笙瑟縮了一下,她斟酌片刻:“這天下間是有許多惡人,可是也有諸多好人。若是因群邪所抑,以直為曲,因魑魅魍魎而對世間萬物失望,是非常不值得的。”
半晌,沈竹漪似是嗤笑了一聲。
他的語氣亦顯得涼薄:“我記性不好,忘了師姐生於溫室,不曾遇過飛災橫禍,心懷善念循規蹈矩也是應該的。是我不該說那些忤逆的話,臟了師姐的耳。”
雲笙一怔。
其實她能體會到他周身的戾氣,她是想告訴他,世間並非他想的那般險惡。
可是偏偏她嘴笨,說出來倒像是說教。
她心中發澀,不知哪來的勇氣,抬眸直直望向他的眼睛:“你怎知我未曾遭遇過世間險惡呢?”
說這話時,不知想起了什麼,她的聲音都在顫抖。
被師妹算計冤枉,被同門咒罵是叛徒。
視為生父的師父不肯信她,就連一同長大的玩伴也勸她認罪。
在落霜境的那整整幾年裡,她渾身都好痛,寒風淩冽,喉間的血不曾斷過,她不知道是怎麼熬過去的,死之前還盼望著他們能還她一個清白。
再度想起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雲笙也說不清心裡的委屈從何而來。
這些事成了她一人的枷鎖,不會再有第二人知曉,每到午夜夢回,都會折磨她徹夜難眠。
她雙睫輕顫,鼻尖酸澀,眼眶也漸漸濕潤。
她不想在沈竹漪麵前丟臉,憑白惹他笑話。
她在心底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哭。
可是越是不想流淚,再如何都是白費力氣。
她還是會不受控製的眨眼,淚水便不爭氣地順著麵頰滾落,一顆一顆,沉甸甸地砸下去。
沈竹漪唇角的笑微僵,他看著雲笙麵上晶瑩的淚珠,有些錯愕眨了一下眼。
她雙眼泛紅,睫毛也被淚水打濕,哭成一縷一縷的,白蔥似手指不斷地擦去麵上的淚水,有一搭沒一搭地吸著鼻子,活脫脫一副被欺負狠的樣子。
意識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麵,再怎麼也藏不住了,雲笙驀地轉過身,用手擋著臉,有些自暴自棄地啜泣著。
她想沈竹漪應當是走了,也希望沈竹漪能無視她徑直離去。
再不濟便是冷眼旁觀幸災樂禍。
反正都這般丟臉了,被冷嘲熱諷也無所謂了。
她以手背拭著淚,仍不住地哽咽著,直至吸氣之時,鼻尖蔓延過清甜的香氣。
她微微一怔,移開擋臉的手,這才看清了遞到自己跟前的東西。
那是一枚被荷葉包裹著的杏脯。
她驚詫抬眼,那杏脯便又被推得離她近了些。
沈竹漪將杏脯遞給她,看著她泛著水光的雙眼,二人對視的一瞬間,他便迅速錯開眼,冷聲道:“你我在所簽靈契中明確說過,修複靈根之期,不能有任何心鬱氣結,否則隻會耽擱進度。”
他的唇線崩得很直,神情也略顯彆扭古怪:“若有何人何事使你心生不快不得安寧,你隻需告訴我。”
雲笙睜著紅腫的眼,神情恍惚地接過杏脯。
她將杏脯含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唇齒間彌漫,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她挪動了一下僵硬的腿腳,搖了搖頭,一聲不吭地準備繼續上路。
見她不欲再說,沈竹漪自然也沒打算再問。
他隻是垂下眼,看著她通紅的雙眼。
看著她眼睫搖搖欲墜地那顆淚珠,他指骨蜷縮著,莫名有種想要觸碰的衝動。
她的眼淚,會是什麼滋味?
他說不清心裡忽然泛上的那股古怪的是什麼。
少女哭得眼睛紅腫了,白皙的臉泛著淚光,胸前的衣衫也濕透了。
他原先以為,把這麼一個人放在身邊,當做緩解業火的藥,就像是豢養寵物,活著,便和存放那些木偶人一般。
可是她卻會哭,會笑,會反駁他。
和那些任他操控的偶人,又不儘相同。
她不受控製。
無論是她的思想,她的行為,亦或是她的情緒。
哪怕纏上了傀儡的天蠶絲線,她的靈魂亦是鮮活自由的,都不受他控製。
這種失去掌控的感覺令他心生殺念。
他想將這種不確定的因素除掉。
可是在聽到她壓抑脆弱的哽咽聲時,卻又想——
卻又想去觸碰她那層薄薄的眼皮,感受她眼眸的顫動,她眼淚的熱度。
光是想到觸碰到她淚水的時候,他的指尖竟會興奮地顫抖。
心中那種壓抑、脹痛的感覺便越深,蔓延到四肢百骸中,又化為一種古怪的,令人想要喘息的快意。
這種情緒,是他從未有過的。
他的目光自她身上移開,沒有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