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卿何以教朕啊?”
方從哲聞言,輕歎一聲,“陛下,臣以為,三弊之中,隻要陛下專心朝政,選賢任能,唯才是舉,便可無憂,重立朝綱。
其次,我大明雖最近有薩爾滸之敗,但是萬曆年間三大征,也留下了不少精兵強將,隻需要整頓軍伍,裁撤老弱,便可使武備振作。所以,這二者雖是大患,仍可循序漸進、漸次圖治。”
他停頓了一下,神色鄭重:“但說到底,最根本者,仍是錢糧之政—錢糧乃國脈,若國庫空虛,兵民皆苦,縱有百般良策,也如無本之木。”
一旁李邦華也躬身而出:“曆朝曆代,民惟邦本,糧食乃國之命脈。自太祖定天下,賦役明晰,國用有常。可如今,田籍失修,虛報逃漏,豪強兼並之下,稅收流失,賦稅名存實亡。
臣曾經看過戶部往年的賬目,我大明在洪武年間,天下田畝清冊在籍者約八百餘萬頃,歲出田賦七千多萬石,皆按籍逐畝征收,戶口、田地尚稱分明,徭役亦各有章法。
及至永樂以後,雖因軍役、邊防繁重,地方折色漸行,然歲收正糧猶有五千五百萬石上下,尚可維係軍國之需。
然自嘉靖、隆慶以降,戶籍、田籍久不修整,流民增多,豪強兼並尤甚。至萬曆四十年左右,朝廷名冊上僅有田畝七百餘萬頃,且實征之數大為縮水。
以戶部檔案所載,名冊歲額本應征收本糧約合白銀二千五百萬兩,然實入者不足一千五百萬兩,差額竟達四成以上!
這裡麵,主要是因為地方豪強侵占田地,巧立名目避稅,投獻之風盛行,戶籍在籍而田籍不符,或將土地寄籍於宗室、勳戚名下,躲避朝廷征稅。小戶、佃農反被催科逼納,困苦不堪。
而且僅遼東一地之軍餉,歲需白銀就高達二百餘萬兩,然因國庫空虛,朝廷往往隻能按二分之一給付。各鎮軍卒缺餉,軍心不穩,戰力日衰。
陛下若欲正本清源,必先重修戶籍,清丈田畝,抑製兼並,以正賦役。再者,需嚴整戶部理財之法,嚴懲貪吏,量入為出,節用裕民,方能使國庫充盈、軍國足用。”
他微微頓首,目光炯炯:“陛下,天下未可一日無兵,兵未可一日無餉。若錢糧之源不固,縱有百萬勁旅,亦無以為繼。
反之,若財用豐足,則屯田可足軍食,鹽鐵可補軍資,軍伍可得衣甲,百姓亦可安生。此乃治國之根本,萬不可忽視。”
朱由校凝神細聽,見兩人條理分明、剖析入理,心中亦暗暗稱善,點頭道:“愛卿所言,正合朕意。”
緩緩道:“卿等所言,正是朕心之憂。昔日張江陵輔政,躬自丈量田畝,清查戶籍,行考成之法,令百官不得虛報浮冒,朝綱一振,國用有餘。可惜,及其歿後,朋黨之爭,反將其視作斂財苛政,數典而忘祖,群起攻訐,竟將張江陵貶為‘聚斂之臣’。”
說到此處,他麵露慍色,沉聲道:“朕閱其政跡,知其本意乃在抑豪抑兼,清理田賦,節用裕民。若非江陵之策,國庫何以支撐三大征?何以鎮壓內外之亂?此真社稷股肱,豈容輕毀!”
方從哲連連稱是:“陛下聖鑒!張江陵行‘考成法’,凡六部、都察院承接之事,登記造冊、區彆緩急:首列例行公務,次列緊要大事,終列欽命要務。
“枯指點在簿冊朱砂標記處:“每月終,六科稽查章奏完成,戶部核對錢糧出入。一事未結者,黃筆勾注;兩月未完者,墨筆批駁;逾期三月者,革職查辦!”
“如此可以令吏治嚴明,戶部奏報有數,國庫漸豐,雖為嚴苛,然可救時弊。奈何後繼無人,貪腐複熾,徒將江陵之功儘付東流水。”
朱由校聽明白了,這不就等於是給每個部門安排好項目,定好期限,還要多部門互相監督,動不動就開除你,甚至還要治罪砍頭,這可比後世的公務員狠多了。
怪不得張居正死後,沒有一個人為他發聲,萬曆將他這位老師視為敵寇,大臣們也是紛紛讚同,將新政徹底推翻,導致人息政消。
李邦華亦接言:“今朝廷若欲重振國計,當以江陵遺策為法。臣請陛下:
一則明諭中外,為張江陵平反正名;二則命戶部、工部重修黃冊、魚鱗冊,逐一丈量田畝,核實賦額。
三則令考成之法再行於百官,使地方不得上下其手,虛報逃避。四則嚴禁豪強寄籍,抑兼並之風,庶幾可救賦役之弊,固社稷之本。”
朱由校聞言,眸光炯炯:“善!張江陵之法,固有失當處,然其大節未可詆毀。朕自當敕諭百官,昭雪江陵,昭示天下—朕不憚行其遺法,重整朝綱!”
說罷,他頓了頓“若國用不充,兵食不繼,縱有百萬勁旅,何以禦敵?若豪強兼並不抑,田賦名存實亡,何以庇民?此皆江山社稷之大患。”
其實從後世的角度來講,張居正的改革是有些是成功的但也是失敗的,就拿考成法來說,那個就相當於現代的ki考核係統,每年、甚至細化到每個月給每個官員發“任務清單”,而六科給事中就相當於“hr專員”,按月核查,然後內閣再進行複核,如果有官員全年3次未達標,就會被直接開革。
這雖然極大程度的提高了官員的行政效率,但是在古代這個官員一手遮天的時代,不少地方官員為了完成自己的業績,會采取極端手段。比如為了讓自己的“賬麵數字”好看,往往會層層攤派、加派雜捐,甚至逼迫百姓提前繳納。就像是後世有些公司為了業績,年底拚命衝刺、濫竽充數一般。
結果是:一方麵,財政收入和軍費供應得以充盈;另一方麵,基層百姓負擔驟增,苦不堪言。
再加上張居正去世之後,朝廷內部黨爭再起,東林黨人視其為“斂財酷吏”,群起而攻之。地方上那些曾被張居正壓製的豪強大族,也趁機翻案,指責考成法的嚴苛與弊端。
於是,考成法雖在短期內收效顯著,卻也埋下了民間怨憤和吏治浮華的種子。終究,“成效”成了數字遊戲,“政績”成了門麵文章。
然而,張居正畢竟看到了明朝財政與兵備的危機,以鐵腕整飭,力圖挽救頹勢。這段曆史,既是明代的寫照,也是後世官僚體係永恒的困境——如何讓考核不淪為表麵文章?如何讓吏治不成為百姓之災?
朱由校聽罷李邦華、方從哲的奏言,也不免陷入沉思。他知道,若要繼承張居正之遺策,既要汲取考成法的長處,也要避免其激化矛盾的弊端。最要緊的,還是守住“為民請命”的初心,不使數字成為壓榨百姓的刀。
朱由校沉吟片刻,指出了此政的弊端:
“考成法雖然有助於提高朝堂效率,卻也有其流弊。地方官員為了考績達標,往往鋌而走險,搜刮民財,或虛報冒領。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導致這原本是為督促吏治、整肅朝綱的利器,反倒成了苛政橫行、民不聊生的禍根。
“再者,考成法本意在於令吏治有章可循,按月考核、按年定功,六科給事中又時時督察。然因製度過於嚴苛,稍有差池,官員即有貶黜、罷斥之虞。久而久之,朝野上下,惟恐考成不合,遂生事功浮誇、報喜不報憂之風。政績雖在紙麵光鮮,實則掩蓋民間疾苦,釀成了基層官吏的“數字政績”,而非“民生政績”。”
朱由校語聲低沉,似自言自語:“考成法,猶如雙刃之劍。若無良吏奉公,便是酷吏催科;若無聖主明察,便是粉飾功績。然其初衷,仍為國計民生,不可全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