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人意料的,第一個發聲的卻是工部尚書徐光啟!
這位以精研西學、銳意革新聞名的老臣,此刻臉上並未有多少惶恐,反而帶著一種積鬱已久、終於能一吐為快的激動。
他挺直腰板,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卻異常清晰堅定:“陛下!臣徐光啟領工部!陛下所責,句句如刀,實刺痛臣之心腑!
軍械朽爛至此,工部難辭其咎。然臣敢冒死進言:此弊非一日之寒,更非僅工部一衙之責!”
徐光啟頓了頓,目光迎向朱由校銳利的視線,毫無退縮:“匠籍製度,已是十室九空,名存實亡!其弊不在形製,而在於苛待人!
朝廷視匠戶如卑賤之役,驅役無度,錢糧層層克扣,到手月糧僅數鬥糙米,折色銀更是寥寥無幾,尚不及京師一車夫走卒所入!其子弟永為賤籍,不得科舉,不得他業,幾同牛馬。
如此相待,何怪乎工匠視工如仇,逃亡殆儘?盔甲、王恭二廠匠戶,十去其八,技術何以相傳?巧思何以激發?非人之惰,實朝廷自絕其臂膀!”
他的聲音更加激昂,帶著一位學者對真理的堅持:“錢糧不足是表象,苛待工匠才是根由!國朝歲入雖艱,然若將此視為糜費之由,謬之大矣!
陛下可知,京師城郊便有幾處私營鐵坊,所雇流亡工匠,以優厚月俸相待,所出之鐵具、工件,竟比官局之製更為精良堅韌。
若朝廷能真正恤其勞苦,予其溫飽,甚至以功過定賞罰,技精者厚賞擢升,使匠人得見光明前程,誰願背井離鄉?誰不願傾囊相授?這‘匠籍’之製,本有凝聚匠力、速成物功之優,若善用之,便如一柄未開鋒的寶刀。
可恨!可悲!百餘年卻隻用它來鎖鏈囚徒,焉能不壞!臣懇請陛下昭明天下:凡軍械匠戶,脫賤籍,複良民;按技計酬,同工同值;更設考功院,優異者賞授官身。唯其願、得其利、見其尊,方能使巧心妙手競相歸來,枯木方能逢春。”
“陛下今日之怒,臣感同身受!臣等死不足惜,但國家神器凋零至此,豈能視若無睹?陛下若真要刮骨療毒,徹底革新工政,鑄國之重器,臣徐光啟願肝腦塗地,附於陛下驥尾!縱萬死,不辭!”
說完,他深深一揖,花白的頭顱幾乎垂到地上,肩頭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孫承宗此刻亦上前一步,聲音沉穩有力:“陛下!兵部調度軍械,雖非直接督造,然邊鎮武庫空虛、器械朽壞之狀,臣聞之既久,深知此乃動搖國本之危。秦將軍石柱兵之甲胄,不過是冰山一角。
遼左、薊鎮,乃至九邊,士卒所用遠不及此者比比皆是!更有火炮鏽蝕炸膛,未傷敵而先殞己!督撫、將領雖有奏報,或限於財力,或恐擔責,多語焉不詳。
更有地方衛所、軍器局私鑄泛濫,規格不一,優劣混雜,非但不堪用,反成累贅!”
他目光掃過其他幾位臣僚,繼續道:“徐大司空所言甚是,此沉屙非一衙之力可挽。
“工政之興,涉及匠戶、物料、監造、驗收、采買諸環。兵部亦有過!對地方衛所私造之核查不力,對各督撫上報軍械損耗之真偽勘驗不嚴。”
“陛下若行新政,兵部責無旁貸!臣孫承宗,懇請陛下效太祖成法,特設專責之製,整頓軍械,令出必行!凡所製兵器,尤重火炮,須依欽定規式、標準用料、嚴格督造、輪番試驗,合格方準入營。”
“地方私造者,除特旨批準,一律禁絕,私藏重火器者,以謀逆論!臣願領兵部,與徐宗伯戮力同心,清查積弊,重振軍器,以報陛下知遇!”
一時之間,東暖閣內一番寂靜,王在晉、畢自嚴、李邦華幾位新任的部堂,都是皇帝看中的實乾之臣,如果朝中有黨派的話,那他們就妥妥的屬於帝黨!
而方從哲也是因為朱由校才能繼續坐穩內閣首輔的位置,方從哲,曆仕三朝,豈能看不清眼下大明已是積重難返?
他深知自己魄力不足,難以主導此等驚天動地的變革,卻也明白唯有帝王的決心才能撼動這沉屙痼疾。他默然垂首,心中默念:不添亂,便是此刻對陛下最大的支持。
然而,這片寂靜中卻湧動著令人窒息的暗流。
環顧暖閣內的重臣,吏部尚書周嘉謨麵沉如水;刑部尚書黃克瓚眼神閃爍,似乎在考慮什麼;未有禮部尚書孫如遊則顯得憂心忡忡,仿佛眼前要拆的不是匠籍枷鎖,而是傾覆廟堂的基石。
周嘉謨第一個打破了沉默。他須發皆顫,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卻不敢直視禦座上的年輕天子,轉而對著徐光啟發難:
“徐尚書!此議……此議太過駭人聽聞!匠籍乃太祖高皇帝所定,維係百餘年之成憲。貿然廢除,置祖宗法度於何地?且普天之下,行業百工,皆有其序。工匠即為工,士子即為士,各安其位,方是社稷之本。驟然抬舉工匠,使其與士子同論功名賞賜,這……這將亂天下之貴賤秩序,動搖國本啊。”
孫如遊立刻接口,他的話更重了一層禮製的分量:“陛下,周塚宰所言極是!
“《周禮》有定,‘國有六職’:‘坐而論道,謂之王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審曲麵埶,以飭五材,以辨民器,謂之百工’。貴賤尊卑,如同天道綱常,不可僭越。
“工匠入考工院,優異者賞授官身?此誠前所未聞!若讓掄斧敲錘之輩也能穿起官袍,與兩榜進士比肩立朝,豈不讓天下士林寒心?長此以往,誰還願寒窗苦讀!禮法崩壞,其禍大焉。”
唯有黃克瓚依舊直視前方,眼神略微呆滯,很明顯他明智地選擇了沉默觀望。
麵對這兩位重量級老臣的連番詰難,周、孫二人直指禮製祖法的“大帽子”,暖閣內的空氣仿佛都要凝固了。
王在晉等人雖心向新政,一時也被這氣勢所懾,畢竟古代的封建禮製觀念已經刻進骨子裡,就像走進一個簡單的迷宮,隻有走出來才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