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該死的世道!(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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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陽城北,是一片漢、蒙、女真各族流民彙集的貧民窟。

這裡散發著一股遠比秋夜寒風更刺骨的絕望與腐朽,汙水橫流的地麵上遍布泥濘和穢物,蒼蠅嗡嗡地盤旋在每一個散發著惡臭的角落。

一座由幾塊破氈布勉強搭成的窩棚旁,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蜷縮在陰影裡,眼神空洞地望著遠處巡邏兵士手中搖曳的火把,那火光卻照不進她漆黑的眼底一分一毫。

她是從開原的地獄裡爬出來的孤魂野鬼。

那一天,建虜如潮水般湧進城裡。

他的丈夫…那個平日裡一臉憨笑,總說要護著她和孩子過安穩日子的男人,為了保護她們娘倆,被韃子砍倒在血泊裡。

那噴湧的鮮血燙的她靈魂都在尖叫,她什麼也顧不上,隻記得死死抱著懷裡尚在繈褓的兒子,憑著母親的本能,在屠城的煉獄中,踩著屍體、躲過追砍,最後竟真的讓她奇跡般逃出生天,一路顛沛流離到了沈陽。

原以為這裡是朝廷邊城,朝廷大官的腳下,總能得一塊苟延殘喘之地。

她隻想把這孩子養大,他是丈夫唯一的骨血,是她活著的全部念想。

孩子很乖,即使饑寒交迫,顛沛流離,也會對她咧開粉嫩無牙的小嘴,咯咯地笑出聲來,仿佛連這世上最寒冷的嚴霜也無法凍結他眼中的星光。

那肉嘟嘟、帶著涼意的小手,總會努力地、一下下地摸索著夠到母親那飽經風霜的臉頰,輕輕摩挲著她乾燥皴裂的皮膚。

那笨拙又柔軟的觸碰,那澄澈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眸,都像在無聲地訴說著一種超越言語的安慰:

“娘親,不怕,孩兒陪著你……”在這地獄般的世間,這溫暖的小小身軀,成了她唯一的支撐和微光。

然而,老天從不憐惜弱者。

她像所有的流民一樣,在沈陽城北這片汙穢之地掙紮。

朝廷發了些賑濟糧,卻杯水車薪,但是靠著自己給大家漿洗衣物換來的一點雜糧,倒也還活得下去。

可就在這時,她驚恐地發現,那些屠戮她家園、殺害她丈夫、搶奪她家產的畜生麵孔——一群穿著破爛但眼神凶悍的女真流民,竟然也堂而皇之地擠進了這片貧民窟!

而那個叫袁應泰的大官,不僅沒把他們趕出去,竟然也分給他們糧食!

“為什麼?!”她無數次在心裡無聲地呐喊,指甲掐進掌心,

“殺人的畜生…為什麼也能在這裡…還能吃上糧食?”更深的恐懼,如毒蛇般纏繞上來。

這恐懼終究化成了現實的噩夢。

就在幾天前,一個喝得微醺、滿身羊膻味的女真漢子盯上了她,在那雙帶著純粹獸性的渾濁眼睛裡,她清晰地看到了毀滅的陰影。

無論她如何哀求、掙紮,撕破了喉嚨發出非人的哭喊,都無法撼動那雙強健如鐵箍般的手,她被拖進破帳篷的黑暗裡,受儘了非人的屈辱。

那感覺,比開原城裡的利刃穿身更痛徹心扉,碾碎了她最後一點點作為人的尊嚴。

但更讓她絕望的,或許是孩子的啼哭惹惱了那剛剛發泄完的野獸,也或許僅僅是他想欣賞一下母親徹底崩潰的模樣。

那畜生獰笑著,一把從角落的破絮裡抓出那小小的繈褓。

孩子不明所以,隻是本能地向著母親的方向伸展小手,發出咿呀的哭泣。

她絕望地撲過去,聲音嘶啞得像泣血的杜鵑:“不要!求求你!他還小!他還是個孩子啊!我給你當牛做馬!求求你放了他!”

回答她的,是那女真人醜陋扭曲的笑容和口中噴出的濃重酒氣。“哼!低賤的尼堪崽子,留著也是禍害!”

他就像在扔一件無用的垃圾,手臂隨意一揮——

一聲沉重的悶響!

那裹著孩子的繈褓,像一個破口袋一樣被狠狠摔在冰冷、布滿碎石瓦礫的地上!

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一種可怕的寂靜瞬間籠罩。

女子僵在原地,連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時間仿佛靜止了。足足過了三息,她才爆發出撕心裂肺、不似人聲的哀嚎:“啊——!!!”

她連滾爬爬地撲過去,顫抖著手抱起那小小的身體,懷裡再沒了那令人心安的溫熱,隻有漸漸冰冷僵硬的觸感。

小小的頭顱一側沾滿塵土,觸目驚心地塌陷了一塊……那雙剛才還努力想抓住母親衣角的小手,無力地垂著。

那雙清澈懵懂的眼睛,永遠失去了神采,空洞地映著這肮臟的穹頂。

那一刻,她整個人都碎了。丈夫死了,孩子死了,身體被玷汙,尊嚴被踐踏。

那個女真畜生隻是像擦掉手上的汙漬一樣拍了拍手,和旁邊幾個同樣披著人皮的同類發出幾聲刺耳的大笑,搖搖晃晃地走了。

而她,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抱著她早已冰冷僵硬的孩子,在泥濘裡坐了整整一天一夜。

眼淚早已流乾,喉嚨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隻剩下無邊無際、如同吞噬一切的黑色絕望將她徹底埋葬。

生路,在哪?希望,又在哪?這世道,憑什麼?!

一股冰冷徹骨的決絕浮上心頭。

她掙紮著站起身,抱著孩子小小的屍體,像抱著整個世界最後的殘骸,慢慢地、踉蹌地走向一處廢棄馬廄裡半塌的橫梁。

她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解下褲帶,結成了一個環。

在最後時刻,她仰起頭,那深陷在眼窩裡的眸子,不再有淚,卻燃燒著足以焚毀這世道的怨恨和絕望,凝聚成一句撕破黑夜、帶著血淚的控訴,如同瀕死野獸最後的咆哮:

“賊老天啊!!!”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對我們?”

“我們辛辛苦苦種田,流血流汗,從不敢少交朝廷一粒糧、一文錢!我們隻想守著丈夫、養大孩子,過安生日子!”

“憑什麼?憑什麼那群豺狼畜生殺了我的丈夫還不夠?”

“憑什麼他們還要把我這唯一的念想、這還什麼都不懂的孩子活活摔死在這爛泥地裡?”

“憑什麼讓他們殺了人,還能在這城裡吃糧享福?老天爺!你開開眼啊!為什麼不雷劈了這群吃人肉喝人血的畜生!!我這苦命的兒啊——!!!”

淒厲的詛咒和悲鳴在死寂的貧民窟空中回蕩,然而回應她的隻有更深的死寂。

吼儘了最後一絲力氣,她猛地把頭伸進了那致命的繩環,雙腿用力,踢開了身下墊腳的爛木樁……

就在女子那具承載著無儘怨恨的殘軀在冰冷的空氣中微微晃蕩,懷中斷氣的嬰兒頭顱上凝固的血液滴落在泥地上,發出幾不可聞的“嗒…嗒…”聲時……

遠處,一隊隊沉默而冰冷的身影,在軍官低聲而急促的口令下,正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分成無數十人小旗,撲進了這片散發著絕望氣息的貧民窟。

沉重的布靴踏破泥濘和寧靜,一場像是早應該到來的報應終於姍姍來遲。

其中,一隊隸屬於某小旗的明軍士兵,在小旗官的帶領下,正如同出籠的狼犬般沉默而迅速地撲向這一片區域。

他們剛轉過一個堆滿垃圾的拐角,帶隊的小旗立刻抬起手。

所有人齊刷刷止步,緊握武器,警惕地望向不遠處的廢棄馬廄。

空氣裡彌漫的,不僅僅是貧民窟固有的惡臭,更有一股濃重的、新鮮的血腥氣和某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頭兒,前麵…不對勁!”一個嗅覺靈敏的年輕士兵低聲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都彆出聲!跟我來!”小旗示意,眼神銳利如鷹。

他拔出腰刀,弓著腰,帶人緩緩靠近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馬廄。

昏暗中,他們首先看到了地上繈褓裡那小小的、扭曲的、沾滿塵土和暗紅血跡的軀體。

小小的嘴巴微微張開著,保持著生前啜泣最後那一刹的形狀,嘴角凝固著一絲微不可察的、純粹的不解與茫然。

它就那樣靜靜地躺在冰冷的泥裡,頭顱一側可怖地塌陷著;那雙永遠失去神采、甚至還沒來得及認全母親的小眼睛,殘留著無法聚焦的空洞,徒勞地映著這殘酷的天空,定格在那永恒的、無聲的疑問中:

“為什麼?”

“他娘的……”一個士兵忍不住低聲咒罵,不知是憤怒還是壓抑。

小旗的目光順著連接著嬰兒屍體的那點微不可見的血線,向上移動。

接著,便看到了那懸掛在半空的女子,她瘦弱的身體僵硬地垂著,淩亂的頭發遮住了臉龐,脖頸被粗陋的布索深深勒陷。

馬廄破爛頂棚透下的一點微光,恰好映在她失去生命的側臉上,那裡似乎還殘留著最後那撕心裂肺控訴時凝固的絕望和痛苦,整個場景慘絕人寰!

幾個經驗不足的年輕士兵,瞬間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嚨,胸膛劇烈起伏卻無法順利吸入空氣,臉色在昏暗光線下倏地變得慘白。

他們的目光如同被燙傷一般猛地從那小小的遺骸上移開,緊緊閉了下眼,複又強迫自己扭回頭死死盯住那地麵。

仿佛這樣就能將那撕心裂肺的景象從腦海裡驅逐出去,但緊握著武器的手卻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即使是那些曾踏過屍山血海、早已將心腸錘煉得冷硬如鐵的老兵,此時看到地上那扭曲的、象征著一切無辜與純良毀滅的嬰孩屍身,瞳孔也如同針尖般驟然縮緊!

一股冰冷的怒意伴隨著沉重的窒息感沉沉壓下,讓他們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他們臉上的肌肉繃緊如磐石,牙關緊咬,腮幫的線條堅硬地隆起,下頜微微抽動了一下。那是一種無聲的、卻比言語咆哮更沉重的憤怒和沉痛。

眼前這一幕,殘忍地撕破了戰場上“殺敵”的宏大敘事。

將戰爭最原始、最卑劣、最令人發指的罪孽——加諸於毫無反抗能力的嬰孩和母親——赤裸裸地攤在他們麵前。

這不僅是虐殺,更是對人性底線的徹底踐踏,戰場上的生死是刀與箭的交鋒,而眼前這一切,卻隻讓他們感到一種粘稠的、汙穢的惡心和直刺靈魂的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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