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八百裡加急的軍報內容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看似已經沉寂的京城內外激起了層層巨浪。
熊廷弼為防後金軍劫掠糧草,主動集結兵馬於沈陽城下與敵對峙的舉措,成了點燃各方野心的火星。
理解者讚其為民請命的忠良:“熊經略體恤民情,護境安民,實乃邊臣楷模!”;而更多的,則是潛藏已久的暗流尋到了傾瀉的缺口。
尤其對那些因皇帝力挺熊廷弼而受挫的東林殘餘而言,這無疑是天賜良機!
當初熊廷弼正是這位少年天子力排眾議、一力扶持上位,為此甚至不惜將聯名勸諫的韓爌、左光鬥等重臣打入詔獄,更順勢掀起內帑貪腐大案,令東林黨根基動搖、元氣大傷!
如今,朝堂格局早已天翻地覆。曾經作為東林大本營的都察院幾近換血,碩果僅存者寥寥無幾。
昔日風光無限的東林們,如今還能勉強支撐門麵的,僅餘禮部尚書孫如遊、兵科給事中楊漣等少數幾人。他們所支持的袁應泰也被皇帝調離核心位置。
現在,熊廷弼“擅專”沈陽的戰報送回來了!遼東“危在旦夕”!
這在東林黨人眼中,豈不是鐵證如山——證明皇帝當初的抉擇是徹頭徹尾的錯誤?
他們被壓製已久的憤懣、被打斷的政治抱負、因內帑案損失的利益和聲望,終於找到了一個看似無可指摘的道德製高點進行反擊。
這不正是重新凝聚力量、組織抵抗皇帝“乾綱獨斷”與那些“新政苛法”的絕佳時機?
夜色如墨,禮部尚書孫如遊府邸一處幽深的花廳內,燈火刻意調得昏暗。
十餘名身影圍坐,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唯有時而響起的茶盞碰撞聲,昭示著壓抑下的暗流洶湧。
在場之人,皆屬東林殘黨中堅:吏科都給事中魏大中、經曆過大風浪的老臣李三才、東林“清流砥柱”鄒元標、楊漣、以及王化貞、袁化中、顧大章等人。
他們齊聚於此,隻有一個目的:如何利用這次遼東軍情,發起一場足以撼動帝心的政治攻勢。
“諸位!”孫如遊麵色沉鬱,率先打破沉默,“遼東急報,熊廷弼擅作主張,聚兵沈陽城外,與建虜十萬大軍對壘,此乃傾國豪賭!”
“勝則萬幸,若敗……則遼東糜爛,山海關告急,京師震動!此皆因陛下當初不納忠言、一意孤行扶持熊蠻子所致!
如今證據確鑿,正是吾輩力諫天子、匡正過失之良機!”
然而,他話音未落,廳內氣氛並未燃起同仇敵愾的火焰,反而彌漫起一種微妙的算計和分化。
在他的下方,一群東林黨人看似一團和氣,實際上涇渭分明。
其中以汪文言、周起元、為代表的鹽商一派,這些人背後是江浙地區的大鹽商;
以王時敏為主的江南大族一派,背後是世代傳家的江南大族;
以及理想主義者一派的楊漣、魏大中,一心想著肅清朝綱、匡扶社稷,實現所謂的眾正盈朝,可以說是各有心思。
聽著孫如遊的提議,一幫人互相看了看,眼神閃爍,片刻之後一個略顯急促的聲音響起,正是汪文言。
“孫部堂所言甚是,熊廷弼禍國,陛下用人失察,此乃大好時機!”
他身體微微前傾,眼中閃爍著功利的光芒:“然則,吾等所求,豈止於彈劾熊廷弼一人?陛下新政迭出,尤以那‘大明皇家鹽業局’最為險惡!
此舉明為整頓鹽務,實乃與民爭利,欲將天下鹽利儘歸內帑。若成定局,兩淮、江浙無數鹽戶鹽商何以自處?
背後不知多少家族將斷了生計!此乃動搖國家根基之策!必借此事,一並廢之!”
這番話立刻得到周起元(亦屬鹽商派)的響應:“王兄所言極是,鹽務乃東南命脈!
那‘鹽業局’章程,分明是要絕了我等門戶!遼東之事,正是倒逼陛下改弦更張之契機!
吾意,此番發難,當以‘反對苛政、護佑民生’為名,直指鹽局新政。”
他們代表的是被即將推行的“鹽業專賣”政策嚴重損害利益的龐大鹽商集團。
“荒謬!”一個帶著濃鬱江南口音的清冷聲音響起,出自老臣安希範之口。他撫了撫花白的胡須,慢條斯理道:
“鹽利之害,豈能與陛下追索天下積欠、嚴查兼並這等動搖社稷根本之舉相比?
內帑一案,江南多少清白士紳被無端牽連?清田均稅,核查隱匿田產,更是在掘吾等祖業根基!
遼東之事,首當用來迫使陛下暫停追繳積欠、暫緩清查田畝!此方為當下最緊要之事!至於鹽事……可徐徐圖之。”
同為江南大地主士紳集團代表人的王時敏等人連連稱是。
而在一旁,魏大中等人看著眼前這兩撥人開口閉口俱是“私利”、“祖業”,一股強烈的不適感湧上心頭。
他忍不住提高聲音:“汪公、安公!吾等在此聚議,初衷難道不正是為國請命、匡正君失麼?
熊廷弼舉措關乎國運興衰,此乃大義所在。若人人隻論自家田產鹽利,借國事營私,豈非與那些閹黨小人無異?長此以往,吾輩所追求的清流正氣、眾正盈朝,豈不成了一句空談?”
廳內陷入短暫的沉寂,楊漣坐在角落,緊鎖眉頭,一言不發。這位以“錚錚鐵骨”聞名的諫臣,內心正經曆著劇烈的掙紮。
他看著汪文言、安希範等人毫不掩飾地以遼東軍情為籌碼,為自己身後的龐大利益集團討價還價;而孫如遊似乎在儘力維持局麵。
曾經為之奮鬥的“眾正盈朝”,此刻在他心中竟顯得有些虛幻。
難道真是自己太天真?難道朝堂傾軋,最終不過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換?但“公理”呢?對皇帝失察的指正和對國家前途的憂慮呢?
鄒元標、顧大章等人則麵色各異,或沉默,或欲言又止。
眾人雖圍坐一堂,表麵目標都是“利用遼東局勢打擊皇帝威信”,但內在的裂痕與分歧,在這番爭論中已經暴露無遺。
汪文言見此情景,連忙出來打圓場:“諸位,諸位!何必爭執?大敵當前,吾等自當勠力同心!
孫部堂之言是為大義,汪公、顧公之憂亦屬至理!
當務之急,是合力迫使天子認錯,承認其對熊廷弼任用不當!此門一開,後續我等所關心之新政流弊、鹽政田事,方能逐一梳理,徐徐矯枉!若吾等內訌,豈非令浙黨楚黨等小人得意?”
這番圓滑世故的話語,暫時壓下了直接的爭論,卻無法彌合根本的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