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放下冊子,目光投向殿外,仿佛穿透重重宮闕,看到了那廣袤而苦難的田野,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悲憫:
“這白紙黑字的優免數額,不過是冰山一角;其下隱藏的蠹蟲之害,更是觸目驚心!”
“不知道有多少升鬥小民,為避那壓垮脊梁的重賦,將祖傳的幾畝薄田,忍痛‘投獻’於爾等名下!
多少地方豪強,借爾等功名官身,‘詭寄’田產,逃避國稅;更有甚者,上下勾結,‘飛灑’稅糧,將自身稅賦轉嫁於無辜小民!”
他目光如炬,掃過眾人:“這優免之製,早已變質!非但縱容官員士紳合法占有遠超額度的免稅田產,更滋生出種種盤剝小民、侵蝕國本的非法勾當!
朝廷的稅基,就是這樣被這所謂的‘優免’之政及其衍生的種種惡行,一點一點,蛀空殆儘!”
“前幾年國庫空虛,遼東烽火連天,加征遼餉,加的是誰的餉?是那些田產早已投獻、身無立錐之地的貧民之餉!是那些守著幾畝薄田、卻被層層盤剝的自耕農之餉!”
“而真正坐擁萬頃良田、不納分文賦稅的爾等,可曾多交過一粒米?可曾少收過一鬥租?”
殿上的幾人均沉默不語,就連往日最敢於直言進諫的李邦華也是臉色凝重,陛下所說的這些他們怎麼會不知道,但是這千絲萬縷、盤根錯節的積弊已與整個士紳階層、地方豪強的根基盤繞纏繞,牽一發則動全身。
他們作為士大夫,自然也屬於既得利益者,打破這維係了百年的潛規則?這無異於親手砸碎支撐這個龐大士大夫階層的基石,等於向整個天下的“讀書人”宣戰!其後果,輕則身敗名裂、禍及家族,重則……可能天下大亂。
朱由校冷眼掃過眾人神色,心頭也是一歎。即便是史冊上有清譽之臣,終究也難逃時代的桎梏。
誠然,若非身懷“係統”,若非翰林院中能“憑空”不斷補充那不受舊規沾染的新鮮血液,他也決不敢如此公然與整個文官集團決裂。
然而……局麵已然不同!
後世雍正單憑帝王手段便能推“攤丁入畝”、“火耗歸公”!今日他朱由校手握係統,若還不能革此弊政,摧折豪強,廓清寰宇……,這穿越,豈非成了笑話!
朱由校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怒火:
“朕知道,俸祿微薄,確有其難。朕非不教而誅之君,今日,朕便給你們一個體麵,給你們一個憑俸祿足以養家糊口、維持官體尊嚴的機會!”
他轉向早已侍立一旁的劉若愚:“劉大伴,宣朕旨意!”
劉若愚肅然出列,展開早已擬好的詔書,朗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體念臣工清苦,特旨增俸!自即日起,全國文武官員,俸祿一律以洪武二十五年舊製為基,翻增三倍!並廢除折鈔陋規,一律以足色‘天啟銀元’實發!”
他清晰念出俸祿標準:
“正、從一品,月俸銀元六百枚!”
“正、從二品,月俸銀元五百枚!”
“正、從三品,月俸銀元三百枚!”
……
“正、從七品,月俸銀元三十五枚!”
“正、從八品,月俸銀元二十枚!”
“正、從九品,月俸銀元十枚!”
“此俸祿,按月足額發放!”
朱由校待劉若愚念完,目光掃過麵露驚喜的群臣,聲音沉穩地補充道:
“俸祿既足,當思廉節。為激勵臣工勤勉王事,持守清廉,朕再賜爾等一道護身符!”
“自天啟元年始,增設‘養廉金’!凡歲末考成,經吏部、都察院核定為‘中上’以上者,無論品級高低,皆可獲賜相當於其半年到一年俸祿總額之銀元,以為嘉獎!”
他語氣微頓,帶著一絲深意:
“反之,若考成連續三年皆為‘中下’以下者,非但無此養廉之金,朕將視其庸碌無為,難堪其任,即行罷黜,永不敘用!”
話音未落,殿內已是幾聲壓抑的驚歎。翻三倍俸祿已是天恩浩蕩,如今竟還有“養廉金”!
一品大員若得“上上”考成,年終可得七千二百銀元;七品縣令也有四百二十銀元!這可是光明正大的收入!
幾位閣部重臣,縱然位高權重,此刻臉上也難掩震動與複雜。皇帝此舉,恩威並施,既以厚祿養其廉,又以嚴規督其行!
清官能吏可得巨賞,庸官懶吏則難逃罷黜!這“養廉金”與考成掛鉤,將官員的仕途榮辱與其政績、操守緊密捆綁!
“陛下聖恩浩蕩!臣等……感激涕零!定當勤勉王事,不負聖恩!”
“莫急!”幾人剛準備領旨謝恩,卻被朱由校抬手打斷。
“俸祿既足,養廉有金,那要優免何用?”他聲音陡然轉厲,
“朕意已決:即刻起,廢除萬曆三十八年《優免新例》!自天啟元年始,天下田畝,無論官紳庶民、勳貴皇親,一體納糧當差!一體按章輸稅!”
“優免特權,就此終結!其衍生之‘投獻’、‘詭寄’、‘飛灑’等一切侵蝕國本、盤剝小民之惡行,一並禁絕!敢有隱匿田產、詭寄投獻、飛灑稅糧、逃避國稅者,一經查實,田產充公,主犯嚴懲不貸!朕必以雷霆手段,鐵血剿除!絕不留情!”
朱由校方才一番關於俸祿與清廉的雷霆話語,如同驟雨般砸在群臣心頭。
不少官員垂首屏息,但那名為“優免”的特權,其帶來的利益牽扯之深廣,遠非一席訓斥所能撼動。
當朱由校擲地有聲地宣布的時候,壓抑的暗流終於洶湧而出!
周嘉謨慌忙出列,聲音帶著急切與“懇切”:
“陛下!優免之政,非萬曆三十八年所獨創!此乃祖宗成法,自開國即有,意在體恤士林寒窗之苦,酬勞臣工儘忠之心!
貿然廢除,非但寒了天下士紳之心,更是動搖國朝養士二百年之根本啊!請陛下慎思!”
“哦?又是祖宗成法?”朱由校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周愛卿對‘祖宗成法’如此念念不忘,拳拳之心,朕心甚慰。”
他語氣陡然一轉,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
“既然如此,朕便成全周愛卿一片赤誠。即日起,恢複太祖高皇帝洪武舊製:‘凡官吏貪贓枉法,贓滿六十兩白銀者,剝皮實草,懸於衙署,以儆效尤!’
周愛卿以為,此法可好?是否更能彰顯太祖爺肅清吏治、澤被蒼生之聖意?”
“陛下!萬萬不可!”周嘉謨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渾身劇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驚恐!
其他幾位閣老部臣也無不色變,紛紛出言勸阻:“陛下息怒!此法太過酷烈,恐非盛世所宜!”
朱由校目光如寒潭般掃過跪地的周嘉謨,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重壓:
“周閣老,好大的威風。這金鑾殿上,朝廷大政,周閣老認為可行的‘祖宗成法’便可行,認為不可行的‘祖宗成法’便萬萬不可?”
“這取舍之道,全憑閣老心意?莫非這大明的江山社稷,這乾綱獨斷之權,也該交由周閣老來執掌不成?”
這番話,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周嘉謨的心口!他伏在地上,身軀微微顫抖,冷汗瞬間浸透了朝服內襯。
皇帝的誅心之言,將他置於僭越犯上的境地,他知道,自己方才情急之下的進言,已深深觸怒了這位年輕而鐵腕的帝王。
周嘉謨艱難地抬起頭,老臉上滿是苦澀與頹然,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沙啞:
“老臣……老臣愚鈍昏聵,妄議朝政,言語失當,觸犯天威……實……實無顏再立於朝堂之上……懇請陛下……恩準老臣……乞骸骨,告老還鄉……”
他深深叩首,額頭觸地,久久不起。
暖閣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禦座之上。
朱由校沉默地看著伏地不起的周嘉謨,眼神深邃難測。片刻之後,他緩緩開口,聲音恢複了帝王的沉穩,聽不出喜怒:
“周卿……年事已高,為國操勞多年,既有歸隱林泉之意,朕……準了。”
“謝……謝陛下隆恩……”周嘉謨的聲音帶著一絲解脫的哽咽,再次叩首。
朱由校目光轉向侍立一旁的劉若愚,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
“劉若愚,傳朕口諭:念周嘉謨三朝老臣,輔政多年,雖有過失,亦有微勞。賜銀元五千枚,錦緞百匹,準其以原官致仕,榮歸故裡。著禮部依製辦理。”
“奴婢遵旨!”劉若愚躬身領命。
“老臣……叩謝陛下天恩!陛下……保重……”周嘉謨再次深深叩拜,聲音哽咽。五千銀元,錦緞百匹,以原官致仕,這已是皇帝給予的最大體麵。
他緩緩起身,身形顯得佝僂而蒼老,在兩名小太監的虛扶下,步履蹣跚地退出了暖閣。
這位宦海沉浮數十年的老臣,最終以一種帶著皇帝恩賜的體麵,黯然退出了帝國的權力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