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進淩霄寶殿的那一瞬,如同從淺灘一步踏入星河深處的絕對靜海。
萬仙朝拜台的喧囂、回廊的窺探、無形的重壓,如同被一堵無形的法則之牆徹底隔絕在外。
殿內並非想象中的仙樂震耳、金碧輝煌到刺目,反而是一種極致的光與靜的交融。
殿頂極高,仿佛囊括宇宙穹頂,流動的星屑如同呼吸般明滅,非金非玉的殿柱支撐起無法言喻的空間感。
腳下是光潔如鏡、倒映著星雲流轉的靈霄玉磚。
數以千計的仙班神官,身著各具地域、法統特色的袍服冠冕,分列在無限延伸的殿宇兩側。
他們或坐或立,氣度森嚴,氣息收斂如汪洋潛淵,彙集成一股幾乎凍結時光的宏大意誌。
空氣裡彌漫著純粹的、沉澱了億萬載歲月的混沌靈氣,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如山,又清澈滌魂。
沒有一絲雜音,隻有天地韻律在此間無聲脈動。
菩提祖師步入的瞬間,那靜默的洪流微微蕩漾了一下。
無數道目光——或古井無波,或深邃難測,或隱含探究——如同無數無形的天秤之砣,悄然加注在他身上。
祖師步履未停,袍袖微拂,迎著那萬千道足以壓垮星辰的目光,徑直走向高台之下、萬仙陣列最前端那唯一的空位——一張素淨的、由萬年養神木心雕琢而成的蒲團。
沒有玉座龍椅,沒有炫目神光。唯有那蒲團天然的木紋流轉著寧靜道韻,與大殿宏闊冰冷的基調形成奇異的平衡,仿佛在詮釋著他“萬法總顧問”這看似至高處、卻又超然物外的微妙位置。
薑雲心跳如鼓,努力平複呼吸,垂首靜氣,緊隨祖師身後,如同蒲團旁最不起眼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目光同樣不少,但此刻,置身於這象征著三界最高權柄的森羅殿堂,在祖師法影的庇護下,那些暗處的窺伺和敵意似乎都被暫時隔絕在外。
更大的風暴,聚焦於此地核心。
祖師落座,無聲無息。整個大殿的氣息仿佛隨之凝固了一層,更加凝重。
高台之上,層層雲霧寶光簇擁中,端坐著那位身披混沌帝袍、頭戴十二旒白玉冕冠的存在——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冕旒垂下的流珠微微晃動,遮住了帝者大部分麵容,隻能感覺到一股如同宇宙初開、萬物起源般的至尊威儀自然流淌,無悲無喜,無怒無威,唯有永恒不變的浩渺。
帝座之側,光影錯落。仙霧繚繞中,幾道身影如同拱衛紫霄星辰的亙古存在:
手持拂塵、須發皆白、麵容慈悲祥和的正是天庭老相,太白金星。
稍遠些,蓮台虛浮於空,素衣如雪,手持淨瓶,寶相莊嚴,目光垂落萬物皆含悲憫的,是西天靈山集團駐天庭特使——觀世音菩薩。
更深處,混沌光影微微扭曲,似有三道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存在感”若隱若現,如同支撐宇宙的道之化身——那是三清道祖的意誌投影,非必要絕不乾預,但其位格本身便如定海神針。
隨著祖師落座,宏大的開篇禮讚、象征天庭穩固的神樂鐘磬奏響片刻,莊嚴有餘,卻也顯出幾分年複一年的例行公事。
短暫的儀式結束,高台之上的帝影終於動了。
玉帝冕旒微抬,目光仿佛穿透萬古歲月,平靜地掃過下方諸仙。沒有多餘的開場白,聲音如宇宙初啟般宏大又漠然:
“諸卿述職。年景幾何?業障幾何?”
正式的年會(天庭述職ki考評)終於拉開帷幕。
各部天官依序列上前奏對。內容大抵如下:
“值年太歲啟奏,今年凡間戰亂規模控製在了……相較去年同期下降07個百分點……主要衝突區域限定在三洲七處……業障指數……微漲……”
“天庫總管稟報:今年蟠桃園掛果率同比……香火功德總收入……增長區間……低於預期……主要受以下因素影響……”
“雷部統計司:全年雷霆霹靂執行量統計完成,擊殺警示孽障妖邪總數……同比上升……但在精細化管理和副作用控製方麵……還有提升空間,誤傷凡人數量統計……”
彙報冗長、精準、充滿了各類繁複仙家術語與統計模型。
如“信仰功德增長曲線”、“業力熵值消長平衡”、“天道維穩常數波動”、“香火轉化效率”。
數據詳實如同冰冷的齒輪在眾仙麵前轉動。玉帝、觀音、太白,乃至高台陰影中的三清投影,皆無甚表情,偶爾玉帝會微微頷首,或太白金星低聲與玉帝交流兩句。
風婆的慘狀?月老的淚崩?在這宏大冰冷如天道運轉的年報裡,渺小如塵埃,激不起一絲漣漪。
就在這嚴肅刻板的流程進行中——
侍立於觀音菩薩蓮台旁的一位尊者,氣質溫潤如玉,眉眼含笑,趁著彙報間歇一個極短的空白期,向前微微欠身,動作流暢自然如禮佛:
“啟稟大天尊,啟奏諸位尊上。弟子觀這年度諸部呈報,秩序井然,功業斐然。靈山亦深感欣慰,為這三界安定賀。”他語調溫和恭敬,如同春風拂麵。
話鋒一轉,那溫和的笑容似乎染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帶著悲憫的憂慮:“然則……弟子近日閱覽各地法度執行案卷,偶然見一微末處…北俱蘆洲邊陲,有一凡人國度名曰‘比丘’,因旱情持續三年不消,民生凋敝。該國國君,竟……竟立了‘殺僧祭天求雨’之邪法……唉,愚妄無知,令人扼腕。”
尊者歎息搖頭,語氣充滿悲憫:“此事雖小,卻也反映出天庭基層香火引導,特彆是針對邊鄙荒蠻之地的‘信仰維穩深化’與‘法度教化普及’,似……尚有一絲疏漏間隙?此事若處置不善,恐有損我佛道兩脈和諧共濟之道……”
他說得極其委婉客氣,點到即止。但話語中直指的“香火引導不力”、“法度教化疏漏”,隱隱將矛頭引向了天庭日常管理的疏失。
會場驟然安靜了一瞬。無數仙官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
觀音菩薩閉目垂首,仿佛隻是聆聽佛法。
太白金星眼中精光一閃而逝。
玉帝的目光依舊深邃平靜,仿佛隻是聽到了一件發生在宇宙邊緣的、微不足道的閒事。
他指尖在帝座扶手上,輕輕敲了一下,發出玉磬般輕響。
開口,聲音依舊漠然宏大,卻隨意得如同拂去袖角微塵:
“荒蠻之地,不足為奇。倒是朕聽聞……南贍部洲西去,有個獅駝妖國,這些年鬨得頗是不安分。獅象鵬三位妖尊,據說神通廣大,頗通變化之道……也曾有些個凡僧過路,不知去向。”
玉帝語氣平淡,仿佛在聊家常,話裡卻字字如針,刺向西天方向:“這妖風……似乎是從西吹來的吧?”
尊者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如同被寒流凍住的暖玉。
觀音菩薩低垂的眉眼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靈山那邊,一片死寂的威壓如同低氣壓悄然彌散開來。
獅駝嶺!佛門不能明說的汙點!玉帝輕描淡寫一拋,如同扔出一塊燒紅的烙鐵!
氣氛陡然緊張!
恰在此時!
一道清朗淩厲、帶著金石之鳴的聲音,如同裂開僵局的一道寒電,自仙班前列錚然響起!
“司法天神二郎真君楊戩,有本奏!”
楊戩身姿挺拔,銀甲金冠,三目銳利如鋒,直刺高台!他不看靈山方向,隻盯著玉帝,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剛正:
“啟奏大天尊!值年巡查人間,發現各地妖氛暗中滋長!更有甚者——查實東方扶桑海外,有上界仙人以‘豢養靈獸’之名,行蓄養妖兵、縱其為禍之實!其行卑劣,罔顧法度……”
話到此處,楊戩目光如刀,掃過一片噤若寒蟬的諸仙,似乎要點明罪魁!整個大殿氣氛緊繃到了極點!
然而!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唉喲!二郎真君息怒!息怒!”
一個慢悠悠、帶著幾分油膩圓滑笑意、仿佛剛睡醒的聲音,突然從大殿右側、一片幽冥之氣的陰影中傳來。
眾人看去,隻見一位身著滾龍玄色閻君袍、頭戴平天冠、麵容富態紅潤的地府控股大佬代表——秦廣王,不知何時已捧著個玉笏站了出來。他笑容可掬,連連作揖,仿佛在阻止小孩間的打鬨:
“小孩子嘛,活潑好動正是天性!這是好事!說明生機勃發,根骨上佳啊!”
他搖頭晃腦,對著玉帝和諸尊拱拱手,如同拉家常:
“您說這事也巧了!前陣子,司法天神府上那位寶貝外甥——沉香小爺,不知怎麼溜達到我那小門小戶的地府九幽去了!哎呀呀,那個歡脫勁兒!我那十八層都逛了個遍!”
秦廣王笑眯眯地瞥了一眼楊戩那張瞬間冷若冰霜的側臉,聲音依舊輕快,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
“真君放心!看您楊戩的麵上,老秦我……那可是照顧得相當周全!瓊漿玉液、仙果靈丹,全當自家子侄招待!沉香小爺在我那兒啊,是玩得、吃得,不亦樂乎!好著呢!”
“不過嘛……”秦廣王話鋒一轉,臉上笑容收斂,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苦惱”,聲音壓低了點,顯得極為難辦:
“……就是這孩子太活潑了。精力一旺盛,就手癢癢。您猜怎麼著?”
他攤攤手,一臉“又心疼又無奈”:
“他溜達到‘生死簿庫’……‘順手’就把那三本厚厚的‘非正常死亡特殊登記簿’給……撕著玩了啊!”
秦廣王咂咂嘴,聲音裡透出的森然寒氣,讓整個大殿的溫度都驟降幾分:
“那簿子……麻煩咯!裡麵的因果……那真是……哎呀……亂成一鍋粥嘍……這事……可有點兒難辦啊!”
說完,他還不忘對著楊戩的方向,露出了一個極其標準的、服務行業般的“愛莫能助”式笑容。
整個淩霄寶殿,靜得連殿頂星屑流動的微光都仿佛凝固了!
楊戩傲岸挺立的身形,依舊如鬆。
但側對著秦廣王的那隻放在身側的手,指骨捏得“哢”的一聲輕響!
那張俊朗冷峻的臉上,血色倏然褪儘,又瞬間被一股隱忍到極致的森寒覆蓋。他緊抿著唇,下頜的線條繃緊如鐵弦!那雙銳利如星的神眸,死死盯住前方虛空,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吐出一個字!
撕掉三本生死簿!
這何止是“難辦”?這是撼動了地府乃至天庭生死秩序根基的重罪!
秦廣王用最輕鬆調侃的語氣,當眾捅出了最致命的一刀!
輕飄飄地,就將楊戩這柄指向仙界內部養妖黑幕的“利劍”懸而不落的威懾鋒芒,瞬間打斷、攪渾!
高台之上,玉帝冕旒微垂下的麵容依舊模糊,仿佛隻是靜靜欣賞著殿中這幅眾生百態圖。
觀音菩薩低垂的眼睫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
連那一直閉目的菩提祖師,也在無垠的沉默中,第一次略微抬了抬眼簾。
薑雲站在祖師蒲團之側,隻覺得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從混沌玉磚之下直竄頭頂!他目睹了一場真正的大能過招!
一句邊陲殺僧案,一個獅駝嶺舊事,一席養妖未竟之指控,一樁撕毀生死簿的重罪……
每一個字都輕若鴻毛,卻又重逾星辰!
沒有刀光劍影的搏殺,隻有言語間信手拈來的“微風”,吹向預定好的方向,便能掀起吞噬一切的驚濤駭浪!
群仙震撼!
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目光——驚疑、駭然、隱懼、幸災樂禍——如同無形的針海,再次悄然彙聚到那兩個身影上:傲立僵硬的楊戩,以及高台上依舊靜默不言的玉帝!
棋局……似乎剛剛走到了一個極其凶險的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