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格地宮深窟內那戲劇性的轉折與刀光劍影,最終融化在篝火的暖光、驅魔長老的藏藥辛香以及低沉的祭祀吟唱中。
宋無忌脖子上那恐怖的爪痕在特製藏藥敷裹和幾粒腥辣藥丸的催發下,雖然依舊猙獰,但邪氣已除,隻留下皮肉的刺痛。他半靠在一個石墩上,一邊齜牙咧嘴地吸著冷氣,一邊看著那個被紅毯包裹的、真正陷入沉睡的瘦弱女孩被小心翼翼地抬走送醫。
驅魔首領將驅除“娜姆”怨靈的部分原委緩緩道來。
宋無忌心中五味雜陳,之前的“英雄救美”和“懲奸除惡”的自豪感徹底垮塌,被巨大荒謬感和強烈到無地自容的羞愧替代。
尤其當首領提到,那“楚楚可憐”的外形與每一聲精準的呼喚,都是邪靈精心設計的陷阱,甚至刻意顯現出不符合年齡的、“初綻如蓓蕾般婀娜”的身姿和那幽幽沁人的體香來迷惑時,宋無忌感覺臉上如同火燒——若非腦海裡那模糊的周曉萌身影始終是一道微弱的、卻固執的道德標尺,後果……
薑雲如天神降世般砸落地宮的震撼甫一消退,便是鋪天蓋地的尷尬和對這“大場麵”後續處理的麻爪。
尤其當那位一直沉默守護現場的、給宋無忌學拳的龍樹法王不知何時也出現在了地廳邊緣時,宋無忌更是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
驅魔首領與龍樹法王顯然是舊識,一番旁人無法聽清的低語交流後,龍樹法王那張布滿風霜、如同古銅鑄就的臉上,神情既無奈又凝重。
他先是親自向驅魔首領深深施禮,表達了對自己門下學拳弟子闖禍的歉意與深深感謝。
隨後,他那雙仿佛能穿透人心的銳利目光,落在了薑雲和半癱的宋無忌身上。
“此地事了,你們,隨貧僧出來。”龍樹法王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厚重。
一行人終於離開了那幽暗深邃、散發著血腥、藥草和烤肉油煙的詭異混合氣味的龐大地下洞窟。
走出廢墟邊緣的隱蔽出口,刺眼的高原陽光灑落,帶著青草和乾土氣息的冷冽空氣湧入肺腑,讓人恍如隔世。
噶爾縣,玄律司下屬寺廟靜室。
檀香清苦,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龍樹法王盤坐於蒲團之上,對麵是脖子裹著厚厚繃帶、活像隻縮頭鵝、眼神左右飄忽不敢直視的宋無忌,以及神色沉靜、但眼底深處也藏著幾分無奈和如釋重負的薑雲。
法王先是為宋無忌詳細診斷了脖頸傷勢,確認邪根祛除,隻待皮肉慢慢愈合,隨即話鋒一轉。
“金剛怒相,拳出為降魔,心念係蒼生。非殺生之怒,非泄憤之火。”龍樹法王的目光如同山澗的磐石,沉甸甸地壓在宋無忌心頭,“你一路追逐,為救一‘無辜’少女而燃起的火,雖猛烈,卻躁而無根,是燒向自己的業火。”
他頓了頓,看著宋無忌頸部的繃帶,語重心長:“真正催動你破格轟出那‘金剛怒相’真髓的,並非力量相融,而是——你為守護蒼生而勃發的怒意,護佑生靈的初心!”
“而被邪靈偷襲之時,你拳臨其身而能頓停,此一念……便是拳意通明之始!非為毀滅,是為新生!怕傷及無辜真身之慮,才是金剛慈悲相所係之真意!”
龍樹法王古拙的臉上罕見地露出一絲極其、極其淡的、近乎促狹的笑意,仿佛在笑宋無忌這悟道的方式實在太過奇葩:“此境,非關隘可堵,非言語可解。需撞南牆,需生死關!需心頭血淋淋一刀!你這小子……倒是吃了一口天大的狗屎運!這金剛怒相拳的真髓,非貧僧所授,乃你自己以命和……和滿身尷尬換來的。貧僧能教的,也就剩下這點架勢和調火苗的粗淺法門了。”
這話明著損暗著褒,聽得宋無忌耳朵尖都紅了。
他這才真正明白,為什麼龍樹法王一直強調他心不正拳無魂。
原來真髓不在練法,而在於發心!
“咳。”龍樹法王清了清嗓子,目光投向一直沉默卻氣場不凡的薑雲,語氣瞬間變得無比客氣,甚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送神”意味:“薑雲顧問……(他還特意在顧問上用了重音)……此間誤會已解,宋居士雖笨拙闖禍,卻也……機緣巧合幫大忙了。隻是……”
法王話音微妙地拖長了,“貧僧這方小廟,實在擔不起宋居士這尊福緣深厚的‘大佛’了,恐惹出更多變數。再者,蓉城周司長想必也頗為掛念。貧僧鬥膽,煩請顧問……將這小子,儘快領回去吧!”
這話裡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您這位拍檔闖禍能力太大,藏區廟小,供不起這尊能引來顧問親自砸穿地宮的神仙!請帶走!麻溜地!原物奉還!
宋無忌翻了個白眼,卻也明白這次確實搞得太大。
他深吸一口氣,忍著脖頸的牽痛,艱難地站起身,對著龍樹法王,收斂了所有的輕浮和痞氣,前所未有的認真、鄭重地躬身,行了一個最標準的修士拜師禮——雖然沒有正式拜師,但啟蒙之恩,點破之恩,皆在其中。這是他宋無忌少有的鄭重時刻。
龍樹法王眼中閃過一絲真實的驚愕,旋即古井無波的麵上綻放出一個欣慰而真誠的微笑,微微頷首,也鄭重還了一禮。
夕陽將雪峰染成金紅色時,一輛略顯破舊、引擎吭哧作響的越野車顛簸著駛離噶爾縣城,朝著東方疾馳而去。
車內氣氛,先是一陣難以言喻的沉默。
薑雲坐在副駕駛,背脊挺直。
宋無忌歪牙咧嘴開著車,脖子上的大號繃帶十分紮眼,眼神虛虛地望向窗外飛速倒退的荒原雪山。
最終,還是宋無忌沒沉住氣,脖子不敢動,隻能梗著脖子斜眼瞟了下薑雲袖口,聲音乾巴巴地開口:
“那個……老薑……你……你怎麼找到我的?那地宮可是……埋得賊深!”
薑雲沉默了幾秒,目光依舊直視前方被夕陽渲染成一片橘黃的瀝青路,語氣平淡卻字字錐心:
“定位。你最後發出的那個坐標很精確。”
“哦……”宋無忌縮了縮脖子,牽扯到傷處又咧了下嘴。
又是一陣沉默,隻有引擎的轟鳴和風聲。
“那……砸穿地頂……用了啥大招?帥不帥?是不是什麼萬劍歸宗、天外飛仙之類的……”宋無忌試圖用插科打諢緩解氣氛。
薑雲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聲音更冷了幾分:“流雲步,全速。”
宋無忌一愣:“流雲步?!”
“嗯。”薑雲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為了儘快找到你,強行全速破入地宮節點……!”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了敲車窗框,心裡盤算了下消耗的香火值足足200點。
宋無忌倒吸一口涼氣,牽動傷口疼得呲牙咧嘴,隨即他又想到什麼,臉色瞬間垮了下來,苦著個臉:“等等!那些老和尚……沒為難你吧?畢竟你是砸進去的……那動靜,房頂都給捅了個天窗,柱子也碎了幾根吧?”
薑雲沉默得更久,然後,以一種極其緩慢的、帶著濃濃不祥預感的動作,緩緩地從自己左手道袍寬闊的袖袋深處——掏出了一件東西。
不是法器,也不是令牌。
而是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a4紙!
紙頁嶄新,甚至還散發著剛打印出來不久的、淡淡的油墨味。
折疊整齊的邊緣,透露出打印人一絲不苟的習慣。
薑雲兩根手指捏著那張紙的邊緣,仿佛捏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一臉凝肅地遞到後視鏡的角度,剛好讓宋無忌看個清楚。
宋無忌探頭——脖子上的傷讓他這個動作極其艱難——眯起眼。
當“修葺報銷單”五個黑體加粗大字映入眼簾時,他的瞳孔猛地收縮!
下麵是一列列清晰嚴謹、足以令任何報銷專員心肌梗塞的條目:
古格遺址·地宮東三區穹頂結構破洞(強行外力衝擊)· 修複預算:三十七萬元整;
封印經堂·南側古經石柱(編號甲寅七)斷裂· 修複與符文重置:一百二十七萬元整;
降魔外殿·佛蓮寶座(千年陰沉木)表麵劃痕(深三寸·三道)· 法痕打磨與聖油浸養:五十四萬元整;
鎮邪法陣樞紐微平台·七處金剛石陣基偏移……
……
總計:叄佰捌拾玖萬柒仟元正(零頭給你抹去了)
每一列數字都像一個重錘,狠狠砸在宋無忌的心坎上!
這已經不是夠吃幾輩子火鍋的問題了!
這錢把他賣了都賠不起!
“這、這……”宋無忌臉都綠了,“那個老……龍樹大師?!這麼狠?!”
“法王沒說彆的,”薑雲的聲音幽幽地傳來,像是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隻是,非常‘客氣’地托我……務必將此‘報銷單’轉交給……周正司長。並言‘此間所有費用,皆因貴司宋無忌行動而起,盼蓉城玄律司予以妥善解決。’”
薑雲頓了頓,眼神無比認真地通過後視鏡盯著宋無忌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強調:“他還特意強調了——‘煩請務必親手交到周司長手上!’”
車廂內的溫度驟降十幾度!
“艸!”
“你才知道!”
驚呼和罵聲幾乎同時響起!
空氣死寂了幾秒。
隨即——
宋無忌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又因為劇烈情緒波動牽動傷口疼得扭曲,他微微調整了下身體,小心翼翼地避開脖子,對著副駕駛座位方向,用儘全身力氣控訴:
“不是!憑啥啊!這……這上麵至少有一半是你砸出來的吧?!那大窟窿!那石柱子!你沒那驚天動地的一砸,頂多也就一破車的事!這鍋不能我一個人背!”
他沒有一點想要接過a4紙的打算
薑雲手腕一翻,如同早有預料般迅速將那張紙塞到宋無忌口袋裡,動作快如閃電!
他麵沉似水:
“若非你誤入歧途,不分善惡,一頭紮進不該進的局,何須我破開地宮前來救援?根由在你。”
他也微微側頭,眼中帶著一絲無奈:
“此‘單據’,當由始作俑者親自呈遞周司長方顯誠意。休想再賴!”
“我靠!薑雲!你丫不講武德!你那一下砸穿了多少東西你自己沒點逼數?讓我去遞?周扒皮會活撕了我!” 宋無忌急得差點要解開安全帶蹦躂,又被繃帶勒得直翻白眼。
“法王點明交予蓉城玄律司負責人,你是蓉城正式在冊專員,職責所在,責無旁貸!” 薑雲邏輯清晰,理由充分。
“那……那你是顧問咧!你個鍋,你扛比我扛輕鬆些!” 宋無忌抓住救命稻草。
“我的事不就是你的事嗎!我們可是拍檔啊老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啊……” 宋無忌開始打滾耍賴哀嚎。
“下次有事你先上?” 薑雲挑眉。
“……那還是……算了吧……” 宋無忌瞬間蔫了。
兩人激烈推諉半晌,如同兩個爭奪毒蘋果的小孩,誰也說服不了誰。
最終,那張沉甸甸的“賬單”依舊暫時安穩地躺在薑雲左袖暗袋最深處,卻如同個隨時要引爆的核彈。
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之下,餘暉給廣袤荒涼的藏北高原披上了最後一層柔和淒美的金紫紗衣。
越野車在連綿起伏的國道上疾馳,窗外景色壯美如畫。
車內,兩人卻仿佛感受不到這份壯闊。
薑雲沉默地注視著前方漸漸暗沉的道路。
宋無忌歪著脖子,死魚眼望著車窗外飛逝的昏暗光影。
一時間,車廂內隻剩下引擎的低吼。
許久,兩人不約而同地、極有默契地……同時……發出了一聲悠長、深沉、飽含著對即將到來的狂風驟雨深刻敬畏的歎息。
這要命的賬單……
太他媽燙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