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江湖,最難熬的就是寒冬酷暑。
這會兒北方已然入夏,大中午行走在荒郊野外熱得要死,隻能躲進林子。
鐘靈秀削出兩根細長的樹枝,穩穩夾起鐵盒,從火堆裡取出滾開的熱水,然後掏出白饃掰碎泡入,敲一個樹林裡摸的鳥蛋。蛋液滑入煮沸的溪水,蛋白迅速凝結成片兒,蛋黃滑入底部,顏色飛快變深,最後,倒入鹽塊調味。
午飯大功告成。
她端著碗縱身起跳,腳踩樹乾一路上攀,轉眼就到樹冠,尋了處粗壯的枝丫坐下,一邊吃飯一邊遠眺。
林子儘頭的酒水攤處,兩個身形影影綽綽。
離妓院交手已有三日,離出汝寧城已有兩日半。
令狐衝一直沒死。
第一天,他還在馬背上躺著,屢次嘗試掙脫,都被田伯光發現並製住。
第二天,他忽然被允許坐到桌邊吃飯,隻捆住雙手,能自行騎馬了。
第三天,也就是今天,他倆在一桌喝酒。
她大為震撼,很不能理解田伯光的想法,也佩服令狐衝說鬼話的本事,但不管怎麼說,這不是壞事。
雖然有金手指的輔助,可令狐衝在田伯光身邊,大大方便了她的追蹤。而且,再怎麼樣,令狐衝也不可能坐視田伯光對下一位少女出手,阻攔悲劇這一點上,他們已經完成了任務。
可惜,怎麼殺他還沒有頭緒。
鐘靈秀抹抹嘴,下樹到溪邊洗碗。
抖抖水,塞回包袱,再攀樹瞭望時,發現酒水攤上來了一群人。
有馬,速度很快,疑似江湖人。
他們坐下了。
令狐衝疑似喝酒。
忽然有人拍桌而起,拔刀揮向田伯光。
田伯光巍然不動,也看不清他做了什麼動作,隻能瞧見草棚頂塌了一角,一個人影躺在地上,其餘人圍攏過去,旋即拔出兵器對準田伯光,義憤填膺。
又一陣打鬥。
又一個人躺地上了。
令狐衝起身說了什麼,田伯光哈哈一笑,抓住他的衣領丟上馬背,自己拎起酒壺,不慌不忙地翻身上馬,沿著羊腸小道慢悠悠地離去。
鐘靈秀搖頭又歎息,難怪田伯光惡名在外還能逍遙至今,尋常江湖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這麼一個敵人,著實難對付。
她爬下樹,解開栓在樹乾的韁繩,摸摸買來的老馬,生疏地騎上去。
老馬甩甩尾巴,慢悠悠地沿著她指示的方向奔跑。
得得得,鐘靈秀也路過了酒水攤,鮮紅的血液浸透泥巴,店家一臉晦氣地潑水衝刷。
她摸出十來個銅錢,要一壺酒和兩個饃饃,沿著馬蹄印追去。
烏雲四合,風傳涼意。
鐘靈秀加快速度,可老天爺不賞臉,依舊在不久後落下雨滴。
豆大的雨珠砸落鬥笠,化作長而晶瑩的珠簾,遮蔽視野。
她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空揮兩記鞭子,催促老馬跑向前方的破廟。
暴雨傾盆,閃電雷鳴,夏天的雷陣雨從來不講道理。
令狐衝跌跌撞撞地走進破廟,隨便尋個平坦處往下一坐,手中撚動草葉:“田兄,這雨來得可不是時候。”
“給他們機會,他們也不敢追上來。”田伯光撣撣衣裳下擺,甩開滿身水跡,“天底下可不是每個人都敢屢次三番和我作對。”
令狐衝道:“田兄的武功自是不俗,可田兄的性子也委實遭人嫉恨。”
“大丈夫生而在世,何必在乎旁人眼光。”田伯光不以為意,還想說什麼,忽而捕捉到屋外的馬蹄聲,挑眉看向門口。
雨水砸落泥坑,濺開無數汙漬,模糊的人影穿透雨簾,靴子裹著泥濘踏進廟宇。
青色細棉布衣裳,罩一件深褐粗麻外衣,發辮因為奔波略有鬆散,從黑色頭巾的邊緣探出兩縷碎發。她中等身量,體態勁瘦,腳步輕盈有力,踩過的枯枝隻微微響動,未曾碎裂。
滴答、滴答。
她摘下草編鬥笠,雨水順著繩結落下,蜿蜒成小溪流過積灰的地麵。
令狐衝笑道:“師妹。”
“今天運氣不錯。”田伯光道,“你也舍得露麵了?”
他按住刀鞘,戲謔道:“我也不欺負你,剛才有一夥人圍攻我,我就坐著和他們過招,對付你,亦如此。”
“現在打起來,這廟肯定撐不住,你很期待我們都被暴雨淋透,在寒風裡瑟瑟發抖?”鐘靈秀奇怪道,“你不要命可以上吊,我還不想死。”
田伯光經驗豐富,自然知道渾身濕透又不能立刻烘乾,哪怕有內力在身也撐不了多久。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雨下得又急又大,真要動起手來,怕是免不了兩敗俱傷,同時交代在荒郊野嶺。
可他口頭不肯遜色,譏嘲道:“沒想到名門弟子也貪生怕死。”
“沒有你怕。”鐘靈秀自角落抱來枯枝,吹燃火折子點了火苗烘靴子,“一身好武功,不去找奸惡之徒,隻會在弱女子身上逞強,欺軟怕硬,色厲內荏,你娘要是知道生下來的是這麼個東西,當年就該把你爹送進宮裡為民除害。”
令狐衝目瞪口呆。
他印象裡的儀秀小師父莊重乖巧,不逞口舌,除了偷偷吃葷,再標準不過的出家人。哪能想到她一旦破戒,居然能說出這樣難聽的話,人不可貌相。
田伯光也被她激怒,重重一拍膝蓋,橫在腿上的刀鞘彈出一道利光,咻然飛向火堆邊的身影。
鐘靈秀和他共處一室,怎麼可能掉以輕心,右手始終握著劍柄,看到他有動作,立刻抽出長劍格擋。屋裡昏暗,光影也模糊,隻聽見叮叮當當幾聲金戈之聲,三招已過。
田伯光眉頭微沉。
二十天前,兩人在鄭州流芳院初次交手,彼時她左右支絀,空有高妙的劍招卻使得生疏,招式間儘是破綻。待汝寧白家宅邸再次爭鬥,她的劍法就嫻熟許多,隔兩日與令狐衝一道出現,熟稔中透出行雲流水般的暢快,又精進一分。
今天再戰,依稀多出從容。
這樣肉眼可見的進步,無疑為他帶來些許壓力。
田伯光眼神陰鷙,殺機蘊藏。
令狐衝敏銳地感知到了,立即道:“田兄,剛才可說好了今日休戰,難道你要出爾反爾不成?”他雙手被縛,手邊又沒有武器,餘光四掃,尋找能用的武器,“這麼大的雨,想躲雨的未必隻有我們。”
田伯光心中確有遲疑。
倘若隻有他和小尼姑兩個人,他自不在乎什麼承諾不承諾,可令狐衝為人義氣,慷慨豪邁,三日相處下來,他心中多少有些佩服,真把他當半個朋友。
田伯光不欲令朋友小覷,亦擔憂真動起手來,雙方拆了破廟,暴雨下無處容身。
“我說話算話。”他淡淡道,“可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話不用說完,威脅之意已溢於言表。
鐘靈秀懶得接茬,微闔眼瞼,腦海中複盤方才的戰鬥。
與同門過招,有時間觀察其招式變化,尋找破綻,抓住機會反擊,但田伯光的飛沙走石十三式太快了,留給她的時間極短,隻能放棄思考,憑直覺應對。
直覺是經驗、反應速度和基礎能力的總和。
她每次複盤對戰,都能發現一兩個超常發揮的地方,平時思考太慢,動作拖泥帶水做不好,不假思索的時候速度提了上去,處理得頗為精妙。記住這種感覺,下次遇見的時候大腦及時反應,並令做出正確的應對,就比從前有所進步——大半個月前,她還跟不上他的出刀,視線僅能追隨殘影,今天似乎看清一點兒他的招式路數了。
拆解半天,仍舊沒有發現破綻。
鐘靈秀長長歎氣,換條腿架上麵,繼續烤鞋底。
這雙皂靴價格不菲,可惜依舊不防水,雨天在野外走上兩個時辰,裡頭就濕透了,布襪子滑溜溜潮乎乎的,腳趾頭都要泡出白皮,難受得緊。
算了,運功烤會兒。
她盤膝打坐,真氣流轉全身,逼出沁體的寒意。
豆大的雨珠持續摔落,天色漸漸黑了,遠處的雷鳴正在靠近,藍白的閃電劃破天際。
鐘靈秀從包袱裡掏出肉饅頭,穿在匕首上烤一烤。
念頭轉回。
以她目前的武功層次,最多熟記快刀的套路,嫻熟地應對招架,想找出快刀的破綻並破解,難如登天。最好的辦法就是救下令狐衝離開,回恒山找定閒師太,向她演示飛沙走石十三式,請她找出破解之法,自己再勤加練習,熟練後再找到田伯光報仇。
這是最合理、最謹慎、最負責任的做法。
可惜,也是鐘靈秀的大保底。
耐心等待、伺機而動、三思後行什麼的,現代社會都做膩了。她希望田伯光的惡行中斷在自己找上門的那一刻,再也不要有下一個受害者。
為常人所不能之事,才不辜負重活一次。
不過,如果這才是她內心真正的想法,她是不是做的太保守了?
恒山心法注重防守,可現在一昧防守已經不能達成目的。
饅頭發出焦甜的美妙香氣。
鐘靈秀吹吹涼,小心翼翼地放到嘴裡咬一口。
很香。
令狐衝咂咂嘴,笑道:“田兄,還有酒沒有?”
田伯光扔過來一個酒壇,他抓起就喝,半點不擔心裡頭有迷藥,飽了就隨地一躺,閉眼聆聽滂沱雨聲,瞧著哪裡像階下囚,瀟灑愜意得很。
“令狐衝,你武功不高,為人卻投我脾性。”田伯光道,“若你能發誓不介入我和小尼姑的恩怨,我便放你離去,你意下如何?”
令狐衝立時坐直,正色道:“多謝田兄美意,此事萬萬不能。”
田伯光哼道:“你用情至深,人家可未必領情,恒山派的人知道你二人的私情,豈能放過你?”
“我不僅為了師妹,也是為了田兄。”令狐衝喝口酒,感歎道,“你為人豪爽痛快,偏行下流之事,我心裡著實替田兄可惜,不忍你一錯再錯。”
“你不懂是不知道小娘子的好處。”田伯光笑道,“男人愛色,天經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