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桃花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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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的小廝來得極準時,捧著錦盒站在侯府門廊下,脊背挺得筆直。

“勞煩通報,此盒需親手交予安平侯府顧世子。”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喙的鄭重。

江聞鈴站在抄手遊廊的陰影裡,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廊柱上的雕花。

他看著顧客州快步迎上去,打開盒子時,江聞鈴幾乎能數清他上揚的唇角彎了多少度。

表兄指尖拂過刺繡的紋路,動作輕得像觸碰易碎的琉璃,連呼吸都放柔了:“這針腳……竟比畫稿上的還靈動。”

那聲音像根細針,順著風紮進江聞鈴心裡。

什麼時候,她也能在他心上繡上一幅錦繡山河。

“世子,侯爺叫您去書房。”郭陽傳話道。

隻聽江聞鈴“嗯”了一聲,轉身就走,腳步快得像在逃。

郭陽看著他的背影納悶——往日裡侯爺的書房堪比刑場,這位爺不是翻牆躲就是裝病賴,今兒怎的如此乾脆?

書房門敞著,成平侯正與玉柔夫人湊在一處看畫。

檀香從銅爐裡漫出來,混著夫人鬢邊的珠蘭香,倒比往日多了幾分暖意。

江聞鈴一看就知什麼好事,剛要縮腳開溜,隻聽“砰”的一聲,木棍砸在青磚地上的悶響釘住了他的腳步。

“跑什麼?”成平侯把木棍往地上一頓,虎眼瞪得溜圓。

成平侯與玉柔夫人是對般配夫妻,慣會一個唱白臉,一個唱黑臉。

玉柔夫人笑著起身,牽住他的手往桌邊帶,語氣溫軟:“聞鈴來,看看這些姑娘的畫像。挑個合眼緣的,娘替你安排相看。”

江聞鈴瞥了眼桌上攤開的畫軸,胭脂水粉的氣息仿佛從紙上飄了出來。

江聞鈴扯著笑,打開十幾個畫軸,假模假樣地看起來。

“你兩歲被拐,是爹娘沒用,未能在兒時替你找個青梅相伴,否然,怎會出此下下策……”玉柔夫人說著,捂住手帕就泣不成聲。

這著實把江聞鈴嚇個不輕,他拋開畫軸就去扶起玉柔夫人,安慰道:“夫人……娘!不必如此自責,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每每說起這件事,家中都會陷入死寂,當時江家為扶持今聖掌權,得罪了不少人,可誰都沒想到,他們會對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動手。

江聞鈴兩歲被拐,八歲才被找到,也正因如此,江聞鈴白日裡儘管胡鬨,可夜晚必須歸家,十五年前,他就是在一個深夜被拐走的。

如今他四肢健全,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十七歲。成平侯嚴厲,可玉柔夫人對他百般縱容,他自知對不起二老,可他也不喜歡被威脅。

他抱起那一大堆畫像,挑眉笑笑:“我帶回去看!有喜歡的,肯定告訴您!”

轉身出門時,廊下的風卷著桃花香撲過來。

少時知道溫照影喜歡桃花,哭鬨著爹娘要種上一棵,如今,竟也長得這麼高了。

他低頭看了眼懷裡的畫,這些都不及相府那盞燈下,她低頭刺繡時的側影好看。

可這話,他沒敢說。

他抱著一大堆畫軸走出房門時,就見表哥迎麵走來,與他擦肩而過,向成平侯問安:“客州叨擾姑父許久,方才爹娘來信,催促小侄儘快歸家,特地前來拜謝姑父收留之情。”

江徐風與玉柔夫人對視一眼,隨即笑起來:“既如此,路上多注意安全。”

江聞鈴不可置信地看著顧客州,他還以為表哥會住一輩子呢,三年都住了,不差這一時半會吧?

“表哥!”江聞鈴把畫軸塞給郭陽,拍拍衣袖,“我送你。”

顧客州愣了一下,可江聞鈴的眼神看著不像開玩笑,點頭答應:“那就有勞聞鈴了。”

送到門口,顧客州有許多東西要搬送,二人就站在成平侯府門口盯著,忽地,江聞鈴自顧自開口:“表哥怎如此倉促想要回府?可是出了什麼事?”

江聞鈴心中有不祥的預兆,若說他多關心安平侯府,斷是沒有的,他的人生看似花紅柳綠,實則不過成平侯府與相府。

顧客州聽了這話,不免笑出聲,解釋道:“放寬心,先前借宿,不過是想借此多向先生拜習,你知道的,安平侯府地處較偏僻,實在不便。”

書呆子確實是這樣的。江聞鈴在心裡想著,顧客州又冒出一句話,叫他心不安定。

“這次回府,是想向爹娘商量娶親一事。”顧客州笑著,眼中儘是甜蜜,“我傾慕溫小姐已久,昨日一睹真人,情難自禁,再有小姐贈繡品,我想求娶溫小姐。”

江聞鈴抬眸,又垂眸,似是不知應說什麼,心中像是一塊布料,被擰緊了又鬆開,滿是撫不平的褶皺,彆扭。

論年歲,顧客州年有二十,溫照影恰是十九,極為合適。

論家世,安平侯府與相府,更是相宜。

兩家都是文官出身,從上至下,幾乎不可能有宗族反對,沒準連聖上,都會撮合。

難怪顧客州如此著急回府,溫照影正是待嫁的年華,此時不求娶,怕是會被彆家捷足先登。

“表哥一路小心,切記讓小廝報個平安。”他抬眼,見收拾得差不多了,急忙塞了句客套話噎住顧客州,自行離開。

怎麼可以呢……她不會答應的。

江聞鈴的心撲通撲通地跳,無休止地敲著倒數鐘聲,馬車啟程的車軲轆聲更是刺耳。

他使勁地揉搓頭發,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眼眶好似進了沙子,有些想哭,他好像,再也不能把她當成溫照影看了。

她會是溫小姐,溫夫人,甚至可能,是他的表嫂。

這樣想,鼻尖就開始酸澀,他開始祈禱:“不要答應……不要答應……”

江聞鈴借相看之名,把自己關在房裡,對著那堆畫像枯坐了一天。

次日清晨,相府。

晨光剛漫進窗欞時,溫照影正對著銅鏡梳理長發。

青禾端著銅盆進來,腳步比往日沉了些,欲言又止地絞著帕子。

“有話就說。”她從鏡中瞥見侍女的神色,指尖纏著發帶的動作沒停。

“小姐,”青禾的聲音壓得極低,“方才管家來報,安平侯府遣人遞了帖子,來說親了。”

桃木梳卡在發間,溫照影頓了頓,隨即又繼續往下梳。

烏發順著梳齒滑落,像淌過一捧流水。

她早該想到的,昨日慶功宴上顧客州的姿態,本就帶著幾分不同尋常。

“父親怎麼說?”她的心淡淡的,本就不抱有期待。

“老爺讓夫人來問您的意思。”青禾把帕子疊了又疊,“可誰都知道,這哪有小姐說話的份……”

溫照影想起昨夜母親燈下縫嫁衣的樣子,針腳細密,卻總在袖口處停一停——那是替她備的,隻等哪家公子遞了帖子,就能添上對方的姓氏。

“告訴母親,我沒意見。”她把發帶係成規整的同心結,“顧世子品行端正,家世也合宜,父親定會答應的。”

青禾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說什麼,捧著銅盆退了出去。

殿內隻剩銅鏡反射的微光,溫照影指尖撫過鏡沿的花紋,那是祖父當年給母親挑的嫁妝,像在提醒她:

女兒家的婚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窗外傳來喜鵲的叫聲,清脆得有些刺耳。

她想起幼時聽的戲文,說女兒家能得如意郎君是天大的福氣,可戲文裡沒說,這“如意”二字,從來由不得自己選。

如果……如果能像江弟弟那樣就好了,不用在意這些名聲俗事。

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狠狠按了下去。

銅鏡裡的人影靜立著,像幅畫好的仕女圖,下一步該往哪走,早有墨線框定了。

此刻的成平侯府。

江聞鈴也不清楚自己有沒有睡著,隻隱隱約約聽到前院的吵鬨聲,處處都說著“顧世子”“提親”……

他用力撐開眼皮,勉強自己站起身來,往前院走去,才知昨日回去,安平侯府連夜準備聘禮,今日已經送到相府門口。

看來,安平侯對這樁婚事很滿意,畢竟是侯爺,也算皇親國戚,溫相怎好拒絕?這樁婚事,八九不離十了。

江聞鈴的步子很沉重,沒了以往的任性灑脫,像變了個人似的,玉柔夫人說不上哪裡不對,命廚子做了許多他愛吃的點心。

江聞鈴把自己關在房門裡,一口一口咽著乾澀的糕點,每一口都是苦澀的。

“世子,溫相同意和安平侯府聯姻了,正準備向聖上奏請聖旨賜婚!”

“啪嗒!”江聞鈴乾澀泛紅的眼眶滾下一滴淚,緩緩融入糕點中,他一口咽下,苦得皺眉。

他自嘲地笑了笑,如果,如果昨日把顧客州留住,是不是就不會……

如果昨日和爹娘說他心悅溫照影,是不是就不會……

如果昨日溫照影沒有見到表哥,是不是就不會……

祈禱已經無用了,心中的不甘讓他不斷假設,不斷自責,一遍遍地回憶造成一切的時間節點,他好想回到過去,改變這一切……

他從未想現在這般覺得日子如此難熬。

他是成平侯的兒子,成平侯手握西北兵權,溫家是朝政根基,他不可能與她修成正果。

窗外的桃花落得又急了些,像在催他認清現實。

顧客州有二十歲的穩重,有安平侯府的文官背景,有與她相配的才情,連年歲都剛剛好。

他們站在一起,是世人眼中的璧人,是朝堂上的佳話。

而他呢?不過是個靠著紈絝名聲,才能在她麵前多待片刻的愣頭青。

他嫉妒,嫉妒地發瘋,憑什麼他可以獲得這麼多相配的條件,這樣如願地娶她,這樣輕易地將他的白月摘下?

漸漸的,天黑了。

江聞鈴起身,他突然想去老地方走走了。

他挖了埋在侯府三年的桃花釀,抱著酒就翻牆出去了。

暮色浸過相府的青磚時,溫照影換了身半舊的青布裙,小心推開後角門,踩著老舊的石板路,往巷深處走。

這條巷她走了十幾年。

一想到日後要嫁去安平侯府,那處離京城有半日車程,心裡便悶得發慌。

她在井台邊站定,指尖撫過冰涼的石沿。

忽聽身後“嘩啦”一聲,像是有人踢翻了牆角的竹筐,乾枯的竹葉撒了滿地。

溫照影猛地回頭,發上的素簪閃著微亮的光,她謹慎地拔下,生怕被認出。

月光正照在那人臉上——江聞鈴半倚著牆,手裡的空酒壇滾到腳邊,發絲被夜風吹得亂翹,眼裡卻沒什麼醉意。

“江世子?”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裙角掃過井繩,發出細碎的聲響。

深夜晚巷,孤男寡女,她如今是安平侯府待嫁的世子妃,這不好……

江聞鈴卻故作一副緊張模樣,踢了踢地上的竹筐:“哎呀,做壞事被發現了!”

他故意把話說得輕,腳步趔趄著往前湊了半步,身上的酒氣混著淡淡的桃花香飄過來——是相府釀的桃花酒,她認得這味道。

“江世子……偷了我家的酒?”她小心翼翼地問。

江聞鈴的眼閃著瑩瑩的光,看著格外吸人,嘴上求饒:“好姐姐,你饒了我吧,這酒太過香甜,按耐不住啊……”

溫照影一聽他這混賬話,臉騰地紅了,又氣又急:“叫誰呢!”

“這樣,”他挑眉,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我幫溫小姐保密,溫小姐幫我保密,如何?”

江聞鈴直起身,轉身往巷口走,邊走邊揮了揮手裡的空酒壇,“放心,就算被人看見,隻說我江聞鈴不知羞恥,纏著溫小姐不放。”

溫照影愣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月光落在滿地竹葉上,她忽然發現——相府近來沒有釀桃花酒。

是啊,正因為他如此紈絝,冥頑不靈,她反倒安心。

而巷口的江聞鈴,靠在老槐樹上,狠狠灌了口冷風。

方才那番散漫耗儘了他所有力氣。

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用他最拿手的荒唐樣子,護她最後一段路。

往後她是安平侯世子妃,是表嫂,再與他江聞鈴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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