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老城區特有的寂靜被一陣粗暴的擂門聲撕得粉碎。
“砰!砰!砰!”
那聲音又急又重,像是要將這扇飽經風霜的木門直接拆了。
木板在震動中發出吱呀的哀鳴,連牆角的蜘蛛網都震落了幾片塵灰。
蘇筱筱猛地從冰冷的地板上驚醒,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一樣疼。
地板上殘留著昨夜睡過的壓痕,帶著一絲涼意滲入她的皮膚。
她靠在壁畫旁睡了一夜,連夢裡都是那片乾涸絕望的土地和城樓上那個孤寂的身影。
空氣中還殘留著昨夜燃儘的香燭氣味,淡淡的灰燼味混著老屋的黴味,縈繞鼻尖。
門外的叫罵聲已經清晰地傳了進來。
“蘇筱筱!你個小賤人給老子開門!躲在裡麵當縮頭烏龜嗎?你爹欠的錢,你以為你賴得掉?”
是那個叫彪哥的債主。
蘇筱筱心臟一緊,臉上血色瞬間褪儘。
她的喉嚨發緊,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呼吸都變得困難。
她踉蹌著站起來,衝到院門口,隔著門縫,看到彪哥那顆鋥亮的光頭在晨光中泛著冷光,和身後幾個流裡流氣的黃毛,手裡還拎著紅色的油漆桶,桶身還滴著幾道暗紅的痕跡,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跡。
恐懼像是無數隻冰冷的手,瞬間攥住了她的心臟。
她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像是鼓點,一下一下敲在耳膜上。
她知道自己躲不過去。
深吸一口氣,她拉開了門栓。
鐵鏽摩擦的“吱呀”聲在清晨格外刺耳。
“錢,我會想辦法還。”她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沙啞,但眼神卻異常平靜,或者說,是死寂。
彪哥“呸”地一口唾沫吐在她腳邊,濺起幾點濕意,落在她的鞋麵上。
他滿臉橫肉地獰笑:“想辦法?等你下輩子投個好胎嗎?告訴你,這房子我們老板看上了,折算成錢,你爹那筆爛賬就算兩清。今天你必須搬走,不然,老子就讓你這破院子‘掛紅’開張!”
說著,他身後的黃毛就要上前潑漆。
油漆桶晃動時,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麵而來。
“等等!”蘇筱筱猛地張開雙臂,瘦弱的身體擋在門口,像一隻護崽的母獸,“我可以搬,但是偏廳裡的東西,你們不能動!”
“喲嗬?”彪哥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這破房子裡還有什麼金疙瘩不成?給老子滾開!”
他一把推開蘇筱筱,就要往裡闖。
她被推得一個趔趄,重重撞在門框上,肩膀傳來一陣劇痛,像是骨節錯位,痛感從皮膚一路蔓延到神經末梢。
但她顧不上疼,連滾帶爬地衝到偏廳門口,再次張開雙臂,死死地護住那扇門。
她的臉色蒼白如紙,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地板上。
但那雙眼睛裡卻燃著一簇偏執的、瘋狂的火焰,像是燃燒著最後一絲希望。
“我說過,這裡不準進!”
就在此時,一個“恰巧”路過的聲音響了起來。
“哎喲,這大清早的是在吵什麼呢?彪哥,筱筱,有話好好說嘛。”
是住在隔壁的周嬸。
她提著一個菜籃子,裡麵傳來新鮮青菜的清香,臉上堆著“和善”的笑容,一雙精明的三角眼卻在蘇筱筱和彪哥之間來回打量,最後不著痕跡地瞟向了蘇筱筱身後的偏廳。
“周嬸,你來得正好!”彪哥看到熟人,氣焰更囂張了,“你來評評理!她爹欠了一屁股債跑了,留下這麼個破院子。我們老板仁慈,願意收了這房子抵債,她還不識好歹,擋在這裡不讓路!”
周嬸走上前,假惺惺地拉住蘇筱筱的胳膊,指尖冰涼,帶著一絲壓迫感:“筱筱啊,不是嬸說你,你怎麼這麼傻呢?這房子破成這樣,能賣了還債是好事啊。你一個女孩子,守著這麼個空蕩蕩的院子有什麼用?聽嬸一句勸,趕緊搬了吧。”
她嘴裡勸著,眼神卻又一次飄向偏廳,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探究和貪婪。
同時,她藏在菜籃子後麵的手,悄悄舉起了手機,對準了這邊。
鏡頭下,彪哥不耐煩地推搡著蘇筱筱,而蘇筱筱倔強抵抗的畫麵,被清晰地記錄了下來。
周嬸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等會兒把這段掐頭去尾,再配上幾句“可憐孤女被惡霸逼遷,寧死不從”的文字發到社區群裡,保證能掀起軒然大波。
到時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會集中到這棟神秘的老宅和這個“寧死不屈”的蘇筱筱身上。
“滾開!”彪哥的耐心終於耗儘了。
他懶得再廢話,一把將蘇筱筱狠狠推開。
蘇筱筱根本無力抗衡,整個人被甩了出去,摔倒在地。
地板冰冷堅硬,撞擊的疼痛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彪哥帶著兩個黃毛,大搖大擺地衝進了偏廳。
偏廳裡空空蕩蕩,隻有正對著門的一麵牆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壁畫。
畫前,擺著一張簡陋的供桌,上麵還殘留著昨夜點燃的香燭灰燼,空氣中還飄著淡淡的檀香味。
“他媽的,什麼玩意兒!”彪哥一腳踹在供桌上。
供桌翻倒,沉重的桌角“咚”的一聲,重重撞上了牆壁上的壁畫!
就在碰撞的刹那間——
整幅壁畫,毫無征兆地泛起了一層肉眼可見的柔和微光!
那光芒如水波般蕩漾開來,將畫中那座孤城、那片荒原、那個矗立在城頭的將軍身影,映照得如夢似幻。
空氣中仿佛多了一絲電流般的震顫,讓人皮膚微微發麻。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彪哥和兩個黃毛瞬間愣在原地,眼珠子瞪得溜圓,臉上的囂張變成了驚愕和一絲難以置信的恐懼。
周嬸也驚呆了,手裡的手機都忘了放下,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啊——!”
一聲淒厲的尖叫打破了死寂。
蘇筱筱像是瘋了一樣,從地上猛地彈起,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
她張開雙臂,用自己瘦弱的身體將整幅壁畫緊緊抱在懷裡,仿佛那不是一幅畫,而是她的生命。
她的手臂緊緊環住壁畫,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臉頰貼著畫布,感受到一絲溫熱的波動。
她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聲音淒厲得如同瀕死的幼獸,嘶吼著:
“滾出去!全都給我滾出去!誰敢再動它一下,我跟你們拚命!”
那股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瘋狂和決絕,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了徹骨的寒意。
彪哥被她這副不要命的樣子嚇得連退了好幾步,撞在身後的黃毛身上。
他看著散發著詭異微光、又被蘇筱筱死死護住的壁畫,心裡直發毛,嘴裡不住地嘀咕:“瘋子……真是個瘋子……”
他不敢再上前,撂下一句狠話:“行!你有種!蘇筱筱,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內你要是還不搬走,我就去街道辦舉報,說你這破屋子裡藏著違章建築,讓他們來強拆!”
說完,他帶著兩個同樣嚇破了膽的黃毛,倉皇地逃離了老院。
周嬸眼見沒戲可看,也準備開溜。
她低頭的一瞬間,眼尖地發現,剛才彪哥踢翻供桌時,蘇筱筱掉在地上的手機屏幕碎裂,一張小小的存儲卡碎片從裂縫裡彈了出來。
她不動聲色地走過去,用腳尖一踩,然後彎腰假裝整理菜籃子,飛快地將那枚碎片撿起,塞進了口袋。
碎片上,還殘留著昨夜手機相冊的縮略圖影像——正是壁畫在深夜裡發出璀璨光芒的畫麵。
周嬸的嘴角抑製不住地揚起一個得意的弧度,快步離開了院子。
世界終於安靜了。
蘇筱筱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順著牆壁癱軟在地。
她把臉頰緊緊貼在冰冷粗糙的壁畫表麵,眼淚無聲地滑落,與壁畫上的塵土混在一起。
“對不起……對不起……”她喃喃自語,聲音破碎而絕望,“我不是什麼神明媽媽……我隻是一個連房租都交不起的廢物……我連你們的家都保不住……”
她保護不了他們,也保護不了自己。
三天後,這裡可能就會變成一片廢墟。
壁畫裡,那片死寂的世界中,一直凝望著遠方的顧昭,緩緩地轉過身。
他的目光穿透了時空的壁壘,落在了那張緊貼著畫麵的、淚痕斑駁的臉上。
他忽然抬起了手,隔著那層無法逾越的屏障,修長的指尖,輕輕地、虛虛地,觸碰在了畫壁上。
那一刻,他的指尖,仿佛與她的臉頰,在兩個維度裡奇跡般地重合了。
他能感受到她的冰冷、她的顫抖、她的絕望。
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從壁畫中響起,直接回蕩在蘇筱筱的腦海裡。
“你不是廢物。”
“你是我們……唯一的光。”
蘇筱筱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起頭,怔怔地看著畫中那個男人。
他的眼神深邃如淵,卻又帶著一絲她從未見過的、小心翼翼的溫柔。
光……嗎?
一個連自己都照不亮的人,如何能成為彆人的光?
傍晚,夕陽如血。
雁門關外,地平線上煙塵再起。
阿木爾部落的斥候騎兵如同盤旋的禿鷲,再一次逼近了這片被遺忘的土地。
城牆下,本就為數不多的百姓爆發出驚恐的尖叫,拖家帶口地朝城內奔逃。
絕望的氣息,如同瘟疫般在乾涸的空氣中蔓延。
顧昭站在高高的城樓上,迎著凜冽的西風,玄色的披風被吹得獵獵作響。
他的目光沒有看向敵人,而是凝視著天空的某個方向——那是他感知中,屬於“神明媽媽”世界的方位。
乾涸的嘴唇動了動,他第一次,主動地、清晰地,發出了請求。
“神明媽媽,若你還能聽見……”
“請送些工具來。水井已枯,我想在城外十裡的枯河道,重新修渠,自己找水。”
他不再祈求天降甘霖,而是想要憑借自己的雙手,為他的人民,殺出一條活路。
他需要工具,需要希望。
幾乎是他的話音落下的瞬間,蘇筱筱麵前的壁畫,再次微光一閃。
那低沉堅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
修渠,找水。
蘇筱筱癱坐在地上的身體猛地一震。
她看著畫中那個挺拔如鬆的身影,看著他身後那片絕望的土地和驚惶的人民。
三天。
她隻有三天時間。
但他們,可能連一天都等不了。
她不是神明,她隻是蘇筱筱。
可現在,他們把她當成了唯一的光。
蘇筱筱緩緩地、緩緩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她抬起頭,看著壁畫中的顧昭,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終於點了點頭。
“好。”
“我送。”
這個承諾說出口的瞬間,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感如潮水般席卷了她。
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從她的身體裡被飛速抽離。
偏廳裡的光線似乎在以一種不正常的速度暗淡下去,周圍的空氣變得粘稠而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的意識開始在邊緣逐漸消散,沉入一片深邃無底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