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家,祠堂
烏木牌位上“雲廷之”三字被擦得鋥亮。
雲天嬌、溫長空、溫長寧以及王宇四人虔誠地跪在蒲團上,他們的身影被斑駁的牆體映得忽明忽暗,透露出無儘的哀思與決絕。
“父親,長寧已將所有事情告訴女兒了。”
雲天嬌對著牌位深深三拜,聲音低顫:“您把一切都想到了,路都鋪好了,是我太笨,中了惡人的奸計。”
溫長空立在一旁,長睫垂落時掩去眼底翻湧的怒火,抬眼時鳳目流轉,眼尾微微上挑,帶著幾分天然的嬌媚,聲音卻依舊平穩冷靜:
“娘,我寫狀書。他們借著‘無後’的由頭強占外祖父家業,實在厚顏無恥!”
溫長寧接過話茬,語氣堅定:“王縣令已經答應會幫我們。”
然而,雲天嬌卻輕輕搖頭,聲音中帶著無儘的苦澀:“沒用的,這事已經過去十幾年,早已物是人非。”
“如今的雲天府雲家,不過是旁支,真正吞並家產的是雲不維。他在京城做皇商,連官府都要忌憚三分。”
溫鎮山喉結滾了滾,沒有說話。
“我去上京告禦狀!”
溫長空猛地抬頭,胸口微微起伏,那雙本就生得極美的鳳目此刻亮得驚人,眼底怒意與決心交織,更添了幾分驚心動魄的神采。
“憑妹妹的證據,我就不信告不倒他們!”
“傻兒子。”
溫鎮山歎了口氣,手掌按在他肩上,“難的不是上京,是他們背後的勢力。能成皇商,根基不會淺。這案子容易告,卻容易不了了之,甚至可能惹禍上身。”
“那就跳過背後的勢力。”
溫長寧突然開口,眉眼一挑,眼底亮得像淬了光的劍鋒:“直接把證據遞到陛下跟前。”
話音落時,腰杆挺得筆直,滿是不容置疑的自信。
溫鎮山看著女兒眼裡的執拗,忽然笑了,笑聲裡帶著無奈。
“吱呀”一聲。
祠堂的木門被推開,打破了殿內的沉寂。
二夏喘著氣闖進來,聲音裡帶著難掩的慌張:“老爺,小姐,王大人來了!”
話音剛落,王宇已掀簾而入。
他進門後目光先掃過供桌上的牌位,又落在那封攤開的信上,隨即徑直走到溫長寧身邊,開門見山:“長空賢弟,雲家這樁事,急不得,得從長計議。”
他語氣沉緩,所言顧慮與方才雲天嬌的擔憂如出一轍。
頓了頓,他往前半步,聲音壓得更穩:“想麵聖遞證據,眼下無非兩條路。”
指尖在供桌沿輕輕點了點,“一是得四品以上官員推薦信,再通過武舉獲得殿試機會;二是咱們青溪做出實打實的功績,朝廷每年都會召見富饒鄉鎮進京麵聖。”
溫鎮山眉頭猛地一皺,心裡頭翻江倒海:長空自小體弱,習文尚可,哪禁得住武舉的刀光劍影?
要是繼續要長寧扮男裝參加武舉,萬一被人抓住把柄,便是欺君大罪。
溫長寧站在原地,指尖悄悄掐了掐掌心。
王大人說的兩條路,她心裡早就盤算了好幾遍。
武舉艱險,她能拚;
青溪功績,她能做。
兩條路一起走,總有一條能通到禦前。
她抬眼看向王宇,眼底的光亮得很,藏著一股不服輸的勁。
王宇原就覺得這位“長空賢弟”文韜武略無所不能,總可以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如今看著她眼底的倔強,忍不住笑道:“說起來,武舉這條路,對賢弟來說更簡單些。你身手不凡,又聰慧,沒準能給青溪贏個武狀元回來。”
話音剛落,溫鎮山猛地抬眼,聲音沉得像壓了石頭:“不行!”
他手掌在供桌沿重重一按,“武舉刀光劍影,太險,這事想都彆想!”
王宇愣了愣,望著溫鎮山緊繃的側臉,眉頭微蹙:
鎮山兄盼“兒子”有出息盼了這麼多年。
先前還常念叨若長空能走武舉路就好了,今日怎會反對得這般堅決?
他盯著溫鎮山攥緊的拳頭,忽然想起方才說的“四品以上官員推薦信”,心裡慢慢有了數。
怕是盼了多年武舉,卻始終拿不到那封關鍵的推薦信。
盼著盼著,終究是磨沒了心氣。
他歎了口氣,沒再堅持。
把青溪鎮的地圖在旁側的木桌上鋪開,指尖順著圖上蜿蜒的河道劃了半圈,眉頭緊蹙:“長空賢弟,你瞧。”
“青溪鎮連年遭匪患折騰,土地荒了大半。想讓朝廷看重,得先讓這土地喘過氣來才行。”
他指尖在“荒蕪山地”的標記上重重按了按,語氣裡帶著幾分愁緒。
站在他身後的溫長空輕輕抬眼,長睫如蝶翼般扇了扇,高領的衣襟遮住脖頸,隻露出一小片瑩白的下頜。
他往前半步,站在王宇的身側,聲音柔得像浸了清泉:“王大人莫急,土地的性子,摸清了就能治。”
說話時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帶著幾分嬌態,燭火落在他眼底,漾開細碎的光。
“咱們修水渠、築梯田,再教百姓用秸稈堆肥。”
他指尖輕點地圖上的旱地,動作輕緩得像怕碰疼了紙,“水渠一通,旱地就能變水田,畝產定能翻倍。餘糧拉去鎮上賣,第一桶金就有了。”
清潤的聲音在祠堂裡蕩開,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王宇被這聲音勾得轉過頭。
目光剛落在溫長空臉上,心頭“咚”地跳了一下。
眼前女子眉眼如畫,鼻梁線條比“長空賢弟”柔和許多,膚色白得像上好的玉,說話時唇角微揚,媚骨天成。
明明和“長空賢弟”生得一模一樣,卻多了股讓人心頭發癢的嬌媚。
他看得有些發愣,耳根悄悄爬上紅意,下意識往身旁的“長空賢弟”身邊靠了靠,肩膀幾乎蹭到溫長寧的胳膊,像是要找個熟人壯膽。
溫長寧正盯著地圖上的山地標記出神,聞言頭也沒抬,聲音清脆:“這話在理。”
她伸手圈住圖上的坡地和河灘,指尖劃過紙麵沙沙響,“山地種耐旱的果樹,結的果子口感獨特,商隊準肯高價收;河灘種蘆葦,編了席子能運到鄰縣賣;溪邊養些青溪獨有的魚蝦,搞成‘一村一品’,彆人想學都學不來。”
她頓了頓,指尖點在“糧倉”標記上,“再引番薯、改良水稻,先讓百姓吃飽,再靠稀缺貨賺銀子。”
對麵的雲天嬌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親眼目睹王宇貼在女兒身旁,臉色“唰”地沉了三分。
她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溫鎮山,眼底遞過去個“快管管”的眼色。
溫鎮山清了清嗓子,粗糲的手掌在桌上按出輕響,刻意往王宇和溫長寧中間硬擠了擠,拱手道:“咳咳,王大人,卑職能湊近看看這地圖嗎?”
他邊說邊往旁邊挪了半尺,本意是想把黏在一起的兩人隔開。
沒成想王宇順著他的動作往另一側偏了偏,胳膊肘一抬,竟直直湊近了溫長空。
王宇低頭時鼻尖差點蹭到溫長空的衣袖,垂眸就撞見那雙絕美的鳳目,長睫顫得像受驚的蝶。
呀!”
王宇猛地回過神,心裡直跳:完了完了,撞到大美人了,太失禮了!
臉“騰”地紅到耳根,忙不迭往後縮了縮,眼神都有些躲閃。
手忙腳亂地繞開溫鎮山,幾步跨到溫長寧另一側,肩膀緊緊挨著她的胳膊才穩住神,嘴裡還含糊著:“長、長空賢弟,我剛說哪兒了……”
他定了定神,手指敲著地圖歎道:“長空賢弟,這法子好是好,可修水渠、買種苗,哪樣不要銀子?”
溫長寧抬眼,眼神坦蕩得很:“銀子我有。”
她指尖在桌沿輕叩兩下,“先前劉美美劫得雲家金銀,我沒交出去,都留在溫家庫房了。”
劉美美還在大牢裡,這事早晚藏不住,倒不如大大方方說出來。
王宇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下溫長寧的胳膊,語氣裡滿是佩服:“賢弟果然正直!那本就是你們雲家的銀子,用得理直氣壯!”
他越說越興奮,身子又往前傾了傾,“有銀子就好辦了!咱們這就合計合計,先修哪段水渠,先種哪種果樹……”
“時間不早了!”
雲天嬌沒等他說完,“噌”地站起身,臉上的笑容僵得像畫上去的。
“王大人奔波了一天,該回府休息了。青溪夜裡涼,當心受了風寒。”
她朝溫鎮山使勁使眼色,那眼神明晃晃寫著“快把這黏人精趕走”。
“王大人快回吧,有啥話明日再說!”
溫鎮山立刻站起身。
伸手就去拉王宇的胳膊,心裡無奈:這王大人啥都好,就是太黏長寧,真是令人頭疼。
王宇被拉得踉蹌了兩步,還回頭喊:“長空賢弟,明日我再找你細聊!”
心裡還在回味方才與溫長空的驚鴻一瞥:長得真好看,跟長空賢弟一樣俊,就是更嬌媚溫柔些。
話音未落,就被溫鎮山“砰”地半推出門外。
回到院子裡。
溫長寧斜躺在榻上,手裡翻著本話本子,看得入神。
秋秋坐在榻邊的矮凳上剝瓜子,胖乎乎的手指捏著瓜子殼用力一掰,自己先丟進嘴裡一個,吧唧兩下嘴。
再挑個飽滿的遞到溫長寧嘴邊,嘴裡還念念有詞:“小姐你看這書生,明明喜歡人家姑娘,偏要裝清高,急死個人!”
二夏在旁蹲著,眼睛卻直勾勾盯著話本子,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偶爾睫毛顫一下,才看得出他也跟著入了戲。
秋秋卻完全不同,看至動情處,一會兒“咯咯”笑出聲,拍著大腿說“這公子真傻”;
一會兒又癟著嘴抹眼淚,抽噎著“這姑娘好可憐”,眼淚珠子啪嗒啪嗒掉在瓜子殼上。
待到看到緊要關頭,她猛地直起身,手裡的瓜子“嘩啦”撒了一地。
急得圍著床榻轉圈:“哎呀!怎麼關鍵時候還得收拾這瓜子?下一頁寫啥了?小姐你快念給我聽!”
剛抬步就被自己撒的瓜子殼絆倒,踉蹌著扶住榻沿才站穩。
溫長寧剛要笑,院門口已傳來輕緩的腳步聲。
溫長空掀簾而入,長睫輕顫,眉眼如畫,手裡捧著個沉甸甸的木箱子,陽光落在他瑩白的臉頰上,連衣袂飄動都帶著幾分柔和的美。
他看到溫長寧時,眼底漾著溫潤的笑意,腳步也不自覺放輕了些。
秋秋見狀,忙手忙腳地扒拉地上的瓜子殼,嘴裡嘟囔:“公子來了!我這就收拾!”
結果越扒拉撒得越遠,最後索性拍了拍手,對著溫長空福了福身:“公子,小姐慢聊,我去廚房看看糖水,順便……順便找個掃帚來!”
說著,帶著二夏一溜煙跑了,跑出門時還差點撞上門框,嚇得她吐了吐舌頭,頭也不回地沒了影。
”這箱子裡全是我珍藏的話本子。”
溫長空將箱子放在榻邊,笑著看向溫長寧,眼底的暖意濃得化不開:“妹妹,溫家有你真好,隻有你才能守護溫家,為家裡爭光。”
他頓了頓,語氣裡添了絲自嘲,指尖輕輕摩挲著箱蓋,“要是我上山剿匪,肯定早就死了。”說這話時,他垂眸看著箱子,長睫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藏著幾分對自身的無奈。
溫長寧合上本子,挑眉看他,眉眼彎了彎,語氣裡帶著幾分爽朗,卻又透著不容置疑的認真:“我本來就挺好,但哥哥更好。”
溫長空無奈地搖搖頭,指尖輕點她的額頭,動作帶著寵溺:“又打趣我。”
他隻當妹妹是隨口哄他,眼底的笑意卻更深了些。
溫長寧微微縮了縮脖子,卻沒躲開,坐直身子時,眼神愈發誠懇,語氣也沉了幾分:“我認真的。”
她望著溫長空,目光清澈又堅定,“哥哥聰慧,博覽群書。就說咱們規劃的農田,種什麼、怎麼賣能賺更多,你心裡門兒清;”
“要是辦個女學,教姑娘們琴棋書畫,憑你的本事,保管能讓更多女子受益匪淺。這些都是我比不上的。”
溫長空聞言,眼底猛地亮了亮,像是被點燃的星火,那抹光亮裡藏著被認可的欣喜,還有一絲壓抑許久的期待。
原來妹妹竟真的看得到他這些“無用”的想法。
可轉瞬,那光亮又暗了下去,他想起世俗對男子的束縛,想起“男子當建功立業”的規訓,那些念頭又像被潑了冷水,迅速黯淡下去。
他低頭看著木箱,聲音輕得像歎息,帶著難以言說的無奈:“可我是男子。”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箱沿,目光飄向窗外,帶著幾分茫然。
“男子又如何?”
溫長寧眉峰微挑,語氣坦然又帶著幾分銳氣,眼神清亮得像淬了光,“我不還是女子?不照樣得扮成男子去剿匪、去籌謀?”
溫長空猛地一愣,像是被這句話敲醒了,怔怔地看著她,眼底滿是驚訝。
月光透過窗欞落在兩人身上,他忽然恍惚:不知不覺間,他們竟真的互換了人生。
妹妹的話像一道光,照亮了他一直回避的現實。
原來性彆從不是枷鎖,是他自己先困住了自己。若真如妹妹所說,他能把那些才學施展出來嗎?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帶著抑製不住的雀躍。
他望著溫長寧坦蕩的眼神,心頭湧上一陣被理解的暖意,唇角悄悄彎了彎,那抹笑意裡終於少了些悵然,多了絲若有似無的期許:“但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