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像是有魔力,瞬間吸引了茶棚內外不少人的注意。連那賣茶的漢子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計,伸著脖子朝那邊張望。
林逸也抬起頭。隻見那草棚下聚攏了十來個閒漢和小販,中間站著一個乾瘦的說書人。那人穿著一件半舊的灰色長衫,戴著一頂同樣半舊的方巾帽,手裡沒有驚堂木,隻拿著一柄破爛的折扇,此刻正用力地揮舞著,唾沫橫飛。
“朝廷在乾啥?爭權!奪利!勾心鬥角!”說書人“啪”地一聲合攏破扇子,重重敲在手心,“外頭喊殺震天,血流成河,那金鑾殿上還在為誰該領兵、誰該督糧吵得不可開交!前線將士缺衣少糧,苦苦支撐,盼星星盼月亮盼著朝廷援軍糧草,可左等右等,等來的是什麼?是催命的監軍!是克扣的軍餉!是朝中袞袞諸公互相傾軋的密令!”
周圍一片寂靜。挑擔的漢子忘了喝水,賣茶的漢子忘了招呼客人,連街邊幾個玩耍的孩童都停了下來,懵懂地看著說書人。一種沉重的、壓抑的氣氛彌漫開來。林逸端著粗瓷碗的手也停在了半空,碗裡渾濁的茶水微微晃蕩。這場景,這控訴,何其熟悉!史書上多少王朝的覆滅,不都伴隨著廟堂的傾軋和內部的腐爛?
“最蹊蹺的,還在後頭!”說書人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神秘感,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掃過聽眾,“破城那晚!火光衝天!殺聲遍野!梁帝在宮城裡急得團團轉,連下了三道金牌,要召執掌兵權的宰相李惟庸入宮護駕!可那李相爺呢?”
他故意停頓,吊足了眾人胃口。破扇子“唰”地打開,又猛地一收。
“相府大門緊閉!裡麵一片漆黑!獨獨那宰相大人的書房——嘿!”說書人猛地拔高聲音,手指朝虛空用力一點,“燈火通明!徹夜長明啊!有那逃出城的宮人親眼所見,隔著高牆,隻見那書房的窗紙上,映著兩個人影!一個穿著咱漢家的官袍,另一個…那影子頭上的帽子,卻分明帶著兩條狼尾巴似的毛領!北狄貴人的打扮!”
“轟!”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賣國賊!”“奸相!”“怪不得敗得那麼快!”
“那宰相後來呢?”有人急切地問。
“後來?”說書人冷笑一聲,“城破了,他倒好,換了一身粗布衣裳,夾在逃難的百姓裡想溜!被憤怒的亂民認出來,活活打死了!他那偌大的相府,金銀珠寶堆成山,糧倉裡粟米都發了黴!前線將士餓著肚子在拚命,他卻在府裡夜夜笙歌,私通敵酋!大梁百年基業,就這麼葬送在這幫蛀蟲手裡了!前車之鑒呐,諸位!前車之鑒!”
草棚下的聽眾們義憤填膺,議論紛紛,痛罵著那不知真假的宰相李惟庸。說書人搖著破扇子,滿意地看著自己製造的效果,開始討要賞錢。
林逸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粗瓷碗,碗裡的“老黃湯”已冷,渾濁的液麵映著他沉思的麵容。燈火通明的書房?密謀的人影?權臣勾結外敵?這說書人講得繪聲繪色,真假難辨,但其中透露出的信息卻像一根冰冷的針,刺入了他的腦海。
前朝大梁覆滅的原因——權臣篡權,勾結外敵,導致內憂外患,最終亡國。
他揉了揉依舊隱隱作痛的腰,感覺這穿越的開局,真是信息量爆炸。身體的痛楚,身份的窘迫,還有這撲麵而來的、帶著血腥味的沉重曆史陰影。他將最後一塊硬餅塞進嘴裡,用儘力氣咀嚼著,乾澀的餅渣刮過喉嚨,帶來一陣刺痛。水是不能再喝了,那滋味比中藥還煎熬。
天色漸漸向晚,西斜的日頭給破敗的街道塗抹上一層昏黃的光暈,更添幾分蕭索。必須找個地方過夜。林逸站起身,環顧四周,目光最終落在不遠處一麵在暮色中微微搖晃的破舊酒旗上——“悅來客棧”。四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墨色黯淡,透著一股子窮酸氣。
就它了。看起來最便宜。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推開客棧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一股更加渾濁的氣息撲麵而來——汗味、劣質酒氣、食物餿味、塵土味,還有潮濕木頭腐爛的味道,混合發酵,濃烈得令人作嘔。光線昏暗,隻有櫃台上一盞油燈發出豆大的昏黃光芒,勉強照亮巴掌大的地方。
客棧大堂裡擺了四五張黑漆漆的方桌,空了大半。角落裡一張桌子旁,趴著一個頭發花白、穿著洗得發白長衫的老者。老者肩膀一聳一聳,正發出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像一頭受傷的老獸。他麵前的桌上空空如也,連個酒杯都沒有,隻有一小灘可疑的水漬。旁邊一個店小二抱著胳膊,一臉不耐煩地站在不遠處翻白眼。
“掌櫃的,”林逸走到那光線黯淡的櫃台前,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住店,最便宜的。”
櫃台後麵,一個身材矮胖、麵團似的掌櫃正就著油燈的光亮撥拉著算盤珠子,頭也不抬,有氣無力地問:“通鋪?大通鋪一晚上五個銅錢,管涼水不管飯。”
五個銅錢?林逸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袖袋。那枚唯一的銅板,剛才換了那碗要命的“老黃湯”。他沉默了一下,聲音乾澀:“掌櫃的,我…身上錢不夠。能不能…賒一晚?我明天想法子還錢。”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覺得臉上發燒。賒賬?這開局真是越來越落魄了。
“賒賬?”胖掌櫃終於抬起頭,眯縫著一雙小眼睛,像打量貨物一樣上下掃視著林逸,目光在他臉上未乾的血痕和沾滿泥土的長衫上停留片刻,嘴角撇了撇,露出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冷漠。“後生,看你也是個讀書人,該知道這‘悅來客棧’的規矩。小本買賣,概不賒欠。沒現錢,就請另尋他處吧。”
那語氣冰冷生硬,沒有絲毫通融的餘地。林逸的心沉了下去。腹中的饑餓感再次洶湧襲來,後腰的疼痛也因站久了而加劇。露宿街頭?在這人生地不熟、治安顯然好不到哪裡去的古代?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節捏得發白,骨節摩擦發出細微的輕響。一股強烈的不甘和憋屈湧上心頭。他林逸何時落到過這般田地?
就在這時,角落裡那壓抑的嗚咽聲陡然拔高,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哭。
“嗚哇——!天殺的趙德芳!天殺的科舉啊——!”
這淒厲絕望的哭喊如同夜梟啼叫,瞬間刺破了客棧裡沉悶的空氣,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連那冷漠的掌櫃都皺起了眉頭,厭惡地朝角落瞥了一眼。
那趴在桌上的老者猛地抬起頭,露出一張溝壑縱橫、涕淚橫流的老臉。他雙眼渾濁通紅,布滿了絕望的血絲,死死地瞪著虛空,仿佛那裡有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十年寒窗苦…十年啊!就盼著…就盼著鯉魚躍龍門…光宗耀祖…” 老者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哭腔和酒氣,顯然是醉得不輕,神智已然不清醒,隻剩下滿腔無處發泄的悲憤在燃燒。
“那姓趙的…那姓趙的門生故吏…早就…早就把考題定下了啊!京城裡都傳遍了!明碼標價!三百兩…一個秀才!五百兩…一個舉人!一千兩…包你進士及第!哈哈…哈哈哈…” 他癲狂地笑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笑聲比哭聲更淒厲,“我等寒門…我等寒門學子…讀破了萬卷書…寫禿了千支筆…有什麼用?!抵不過人家門生一張條子!抵不過人家兜裡一錠雪花銀!永無出頭之日!永無出頭之日啊——!”
他越說越激動,雙手胡亂揮舞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溜圓,像是要擇人而噬。店小二被這架勢嚇得後退一步,更加不耐煩地嘟囔:“又來了!這老孫頭,一喝多就撒酒瘋!掌櫃的,要不把他叉出去?”
林逸站在原地,身體僵硬。老者那絕望的嘶吼,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紮進他的耳朵裡,直透心底。
趙德芳?這名字剛才在大街上聽那說書人提到前朝宰相時,似乎也隱約有人議論過,是當今權傾朝野的趙丞相?
考題泄露?明碼標價?寒門永無出路?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骨爬上來。結合方才說書人講的前朝舊事,一個清晰的脈絡在他腦海中浮現——前朝亡於權臣勾結外敵,本朝…似乎正重蹈覆轍,權臣已然把持了國家命脈,連寒門學子唯一的上升通道科舉,也成了他們攫取財富、鞏固權力的工具!
“把他扔出去!扔出去!吵死了!”胖掌櫃也徹底火了,拍著桌子吼道。
店小二得了令,不再猶豫,上前就要去拉扯那醉醺醺的老者。
“慢著!”林逸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小二的動作頓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湧的驚濤駭浪和沉重的窒息感,幾步走到老者桌旁。
老者還在哭嚎掙紮,涕淚橫流,口齒不清地咒罵著。林逸俯下身,沒有嫌棄他身上的酸餿酒氣,一手輕輕扶住他顫抖的肩膀,另一隻手快速地從自己懷裡掏出了僅剩的一塊——之前吃剩下的半張硬餅(幸好他留了一小塊)。
“老丈,吃點東西,壓一壓。”他將那半張餅塞進老者手裡。觸手冰涼乾硬。
老者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看著他,又看看手裡的餅,動作有片刻的停滯,嚎哭聲也低了下去,隻剩下斷斷續續的嗚咽。
“小二,”林逸直起身,目光轉向那店小二,語氣平靜無波,“這位老丈的賬,算我的。我替他付。”他頓了頓,迎著掌櫃和小二驚愕、懷疑的目光,補充道,“連同我今晚的房錢,一起賒著。明日一早,連本帶利還清。”
他說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明明身無分文,明明自己也餓得前胸貼後背,但那眼神裡的鎮定和不容置疑,竟讓見慣了各色人等的胖掌櫃一時語塞。小二更是愣在原地,看看掌櫃,又看看林逸,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你…”胖掌櫃指著林逸,一時說不出話。這小子看著落魄,可剛才那氣勢…不像是裝出來的?
林逸沒再理會他們,轉身,扶著那還在抽噎、茫然啃著硬餅的老者,在客棧眾人複雜目光的注視下,一步步走向通往二樓的、吱嘎作響的破舊樓梯。他的背影在昏暗搖曳的油燈光線下,顯得單薄卻異常挺拔,像一杆插在淤泥裡的竹,帶著一種近乎孤絕的倔強。
二樓的“地字三號”房,比林逸預想的還要簡陋。一床、一桌、一凳。床是門板搭在兩條長凳上,鋪著一層薄薄的、發黃發硬的稻草墊子和一張看不出原色的粗布床單。桌子缺了一條腿,用幾塊碎磚頭墊著,勉強維持平衡。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黴味和灰塵味,角落裡還掛著幾縷蛛網。
林逸將那半醉半醒、精神萎靡的老者扶到床上躺下。老者抱著那半塊硬餅,像抱著什麼稀世珍寶,很快便沉沉睡去,發出粗重而痛苦的鼾聲。
安頓好老者,林逸才真正鬆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一放鬆,身體的疲憊和疼痛頓時如同潮水般湧來。後腰的傷處一跳一跳地疼,臉上的擦傷也火辣辣的。饑餓感更是如同附骨之疽,不斷啃噬著他的意誌。他走到窗邊,那扇破舊的木窗欞糊著發黃的窗紙,早已破了好幾個洞。他推開窗,外麵是客棧的後巷,狹窄、肮臟,堆滿了雜物。微涼的夜風帶著垃圾的腐臭味吹進來,反而讓他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些許。
夜空中,一彎殘月被厚厚的雲層半遮半掩,吝嗇地灑下些微慘淡的光。沒有路燈,沒有霓虹,遠處隻有幾點微弱的燈火在黑暗中搖曳,更顯出這異世的孤寂與陌生。
他走到那張瘸腿的桌子旁坐下,指尖無意識地敲打著粗糙的桌麵,發出沉悶的嗒嗒聲。腦海中思緒紛亂如麻。
穿越了。大胤王朝,不是記憶中的王朝,有點類似唐、明、宋朝雜糅,冷兵器時代。寒門學子。權臣當道,疑似有科舉舞弊。線索碎片一點點拚湊。曆史驚人的相似,有許多可以借鑒的地方,自己這個穿越者,帶著滿腦子來自未來的知識和一副還算能打的身體,該如何在這個看似鐵板一塊、實則暗流洶湧的時空裡,撬開一條縫隙?
“知識…武力…” 林逸低聲自語,目光在昏暗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還有…信息差!” 這就是他最大的依仗!這個時代的人不知道的,他知道;這個時代的人想不到的,他能想到!至於科舉?若真如那老童生所言,被趙相門生把持,成了權貴子弟的鍍金池,寒門難有出頭之日…那還考個屁!
他需要的不是按部就班地融入這個規則,而是要…砸碎它!或者,利用它!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心中悄然萌發。取代?不,是顛覆!既然規則已被權貴踐踏,那他林逸,就用另一種方式,讓這規則為他所用!讓這大胤的天,換一換顏色!一股久違的、屬於頂級學霸的、近乎狂傲的自信和狠勁在他胸中激蕩開來。前世能在卷王遍地的曆史係殺出重圍,靠的就是這股子“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勁頭!
然而,現實的窘迫立刻將他拉回地麵。腹鳴如鼓,提醒著他一個殘酷的事實:當務之急,是弄到食物和錢!否則彆說顛覆王朝,明天就得餓死街頭,或者被客棧掌櫃掃地出門。
“咕嚕嚕…” 肚子再次發出強烈的抗議。
他歎了口氣,目光落在桌上。什麼都沒有。最後一點食物,剛才給了那個可憐的老童生。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饑餓感像無數隻螞蟻在啃噬著胃壁。必須想辦法!他站起身,開始在狹小的房間裡踱步,視線掃過每一個角落,希望能發現點意外之財或者能吃的東西。
床鋪下?空空如也。桌底?隻有厚厚的積塵。牆角?幾塊碎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