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理了一下洗得發白的青衫袖口(這身寒門象征此刻反而成了最好的護身符),從容出列,對著禦階深深一揖,朗聲道:“陛下、太後垂詢,草民誠惶誠恐。國用之道,艱深繁複,策論已儘述胸臆。然太後有命,令以詩詠誌,彰新朝氣象,草民雖才疏學淺,願拋磚引玉,獻醜一首《沁園春·大胤新篇》。”
“沁園春?”殿內響起幾聲低低的訝異私語。此詞牌長於鋪陳,氣勢磅礴,但用在頌聖上,極易流於空泛堆砌。眾人目光或期待,或審視,或等著看笑話。
林逸無視所有目光,挺直腰背,目光仿佛穿透了金殿輝煌的穹頂,望向那浩渺的曆史長河。他氣沉丹田,清朗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開來,字字鏗鏘,帶著一種超越時代的豪邁與洞見:
“大胤山河,萬裡如畫,千載風流。
看大江東去,滔滔誰主?
青山依舊,幾度春秋。
梁帝宮花,金粉秦淮,都付漁樵說未休。
俱往矣!數興亡過眼,糞土王侯!”
開篇三句,氣勢磅礴,點出大胤山河壯麗,曆史厚重。緊接著筆鋒陡轉!“大江東去,滔滔誰主?”—— 一句問蒼天!直指這看似繁華的江山,真正的主宰是誰?是龍椅上的幼主?是簾後的太後?還是階下的權相?這一問,石破天驚!滿殿官員,包括趙德芳在內,臉色都是一變!
“青山依舊,幾度春秋”暗喻王朝更迭如四季輪轉。“梁帝宮花,金粉秦淮,都付漁樵說未休”—— 毫不避諱地提及前朝大梁的覆滅,將那些醉生夢死的權貴奢靡,化作漁樵閒談的笑料!“俱往矣!數興亡過眼,糞土王侯!”—— 更是驚世駭俗!將曆代王侯將相,視作糞土塵埃!這是何等的氣魄?何等的狂狷?滿殿死寂,連呼吸聲都消失了。梁太後在珠簾後,身體微微前傾。
林逸聲調陡然拔高,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種革故鼎新的銳氣:
“幸新元啟幕,天光破曉;
稚龍初啼,聲震寰球。
當破沉屙,滌蕩濁穢,
欲喚春雷動九州!
須晴日,看江山再造,誰立潮頭?”
“新元啟幕”點明永初新朝,“稚龍初啼”喻指年幼的皇帝,寄予厚望。“當破沉屙,滌蕩濁穢”—— 這八個字如同利劍,直指策論中抨擊的土地兼並、吏治腐敗等積弊!“欲喚春雷動九州!”—— 呼喚一場摧枯拉朽的變革風暴!“須晴日,看江山再造,誰立潮頭?”—— 再次設問!在這再造江山的洪流中,誰能成為真正的弄潮兒?是銳意進取的賢臣?還是……在座的諸位?
這半闕詞,將頌聖與新朝氣象的期待,巧妙地融入了對積弊的猛烈批判和對變革的強烈呼喚之中!頌聖而不媚俗,激昂而不空洞,更是字字句句都在回應他策論中“攤丁入畝”、“重典治吏”、“技進強國”的核心思想!
短暫的死寂後,林逸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洪鐘大呂,帶著睥睨古今的豪情:
“惜前朝舊製,積弊難返;
朱門豪強,錮鼎如囚。
士紳權貴,空談誤國,
隻識圈田累萬疇。
俱往矣!掃儘陳腐弊,
還看今朝新籌謀!”
“惜前朝舊製,積弊難返”—— 痛陳曆史教訓。“朱門豪強,錮鼎如囚”—— 控訴豪強兼並土地如同枷鎖禁錮國運!“士紳權貴,空談誤國,隻識圈田累萬疇”—— 辛辣諷刺那些屍位素餐、隻顧私利的權貴階層!句句如刀,直指趙德芳及其黨羽的核心利益!金殿之上,已有幾位老臣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林逸“你…你…”說不出話。趙德芳臉上那萬年不變的平靜終於出現一絲裂痕,眼神陰鷙得能滴出水。
“俱往矣!掃儘陳腐弊,還看今朝新籌謀!”—— 再次宣告,那些陳腐的、阻礙國家前進的弊端將被徹底掃除,希望就在今日朝廷將要采取的新政(暗指他的策論方略)!
詞句已畢,餘音似仍在金殿梁柱間轟鳴激蕩!林逸收聲,垂手肅立,仿佛剛才那驚天動地、將王侯將相都視作糞土、痛斥權貴誤國的狂生不是他本人。
整個金鑾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死寂!
落針可聞!連梁太後珠簾的輕微晃動聲都清晰可聞。
所有人都被這首前所未見、氣勢磅礴、思想銳利、批判辛辣到了極致的“頌聖詞”震懵了!這哪裡是頌聖?這分明是檄文!是戰書!是砸向這潭死水的驚雷!它完美避開了歌功頌德的俗套,更跳出了趙德芳預設的陷阱,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豪放與深刻,將新朝氣象與破舊立新的決心融合得天衣無縫!
“啪嗒!”
一聲輕微的脆響打破了死寂。是趙德芳手中把玩的一枚羊脂玉佩,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痕!他麵沉如水,眼神死死盯著林逸,那目光中的寒意,幾乎要將人凍僵。
“好!好一首《沁園春·大胤新篇》!好一個‘糞土王侯’!好一個‘還看今朝新籌謀’!”
一個清越又帶著一絲激動的聲音響起,並非來自珠簾後,而是——龍椅上的小皇帝永初!那孩子不知何時已坐直了身體,小臉漲得通紅,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與年齡不符的激動光芒,竟不顧禮儀,直接拍案叫好!他顯然沒完全聽懂那些深意,但詞中那股睥睨天下、破舊立新的磅礴氣勢,深深震撼了他幼小的心靈!
“陛下!”趙德芳立刻躬身,語氣帶著不讚同的提醒。
“皇帝!”珠簾後,梁太後的聲音也同時響起,帶著一絲驚訝與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她似乎也被這首詞震動了。
小皇帝被兩股聲音一壓,氣勢頓時弱了幾分,但還是梗著脖子,指著林逸:“母後,相父!這個林逸……他,他說得痛快!比那些隻會念‘聖明’的折子強多了!朕……朕覺得他說得對!要破沉屙!要新籌謀!”
童言無忌,卻如利刃,狠狠刮在滿殿朱紫的臉上。
梁太後沉默了片刻,珠簾輕晃,她的聲音恢複了雍容,卻多了一絲果決:“皇帝雖年幼,此言亦有幾分道理。林逸此詞,驚才絕豔,氣魄雄渾,更難得的是詞中深意,與方才策論一脈相承,皆是憂國憂民、銳意革新之語。我大胤立國百年,承平日久,確需此等振聾發聵之音!此等經世致用之才!”
她頓了頓,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傳哀家懿旨,皇帝口諭:今科會元林逸,策論精辟,詩詞絕世,忠直敢言,實乃國之棟梁!特破格擢升,授翰林院編修之職,即日入值!望爾不負聖恩,以方才策論、詞中銳氣,為新朝效力,滌蕩積弊,再造山河!”
轟!
這道旨意,如同在滾油中潑入冰水,瞬間在金殿炸開了鍋!
翰林院編修?!
那可是清貴無匹、儲相之階的職位!曆來非進士前三甲(狀元、榜眼、探花)或背景深厚的世家子弟不可得!林逸一個寒門會元,未經殿試最終排名(尚未唱名),竟被太後皇帝直接破格點授翰林編修?!這在大胤開國以來,聞所未聞!
“太後!陛下!萬萬不可!” 一名隸屬趙黨、須發皆白的老禦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橫流,“祖製!祖宗之法不可違啊!翰林清貴,關乎國本,豈能由寒門驟進?此例一開,朝綱何在?禮法何存啊!老臣……老臣泣血懇請太後、陛下收回成命!” 他捶胸頓足,表演得情真意切,仿佛林逸當上編修,大胤明天就要亡國。
“臣附議!” “臣亦附議!” 瞬間,又有七八名趙黨官員出列跪倒,金殿之上跪倒一片,齊聲反對。
趙德芳依舊垂手侍立,沒有跪,也沒有出聲反對,隻是那眼神愈發冰寒。他沒想到梁太後竟如此果斷,借著小皇帝的衝動和這首詞的“勢”,直接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這已不是簡單的提拔,而是太後在向朝野釋放一個強烈的信號:她要啟用寒門,要打破趙黨對清流喉舌(翰林院)的壟斷! 林逸,就是她選中的那把刀!
“祖製?禮法?” 梁太後的聲音透過珠簾傳來,帶著一絲冷峭,“哀家問你們,太祖開國,麾下猛將如雲,謀臣如雨,可有幾個是世家出身?太宗定鼎,推行新政,銳意革新,可曾拘泥於祖製?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如今北狄虎視,吏治積弊,民生多艱,朝廷正需破格之才,銳意進取!林逸之才,策論、詩詞諸位有目共睹,莫非還抵不過那些隻會死守陳規、空談誤國的庸碌之輩?爾等反對,是質疑哀家與皇帝識人之明?還是……怕了這‘新籌謀’,怕動了爾等盤中的羹?!”
一連串誅心之問,如同重錘,砸在那些跪地官員的心上。尤其最後一句,直指核心,讓他們臉色煞白,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言。
“臣……不敢!” 領頭的老禦史哆嗦著,再不敢多說。
趙德芳此時才緩緩出列,躬身道:“太後聖心燭照,破格拔擢英才,實乃大胤之福。林會元才華橫溢,忠心可嘉,入值翰林,必能有所建樹。老臣……附議。” 他聲音平穩,聽不出喜怒,但每一個字都像從冰窖裡撈出來。
大局已定!
“林逸,還不謝恩?” 司禮太監尖細的嗓音提醒道。
林逸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從認出阿七的震驚,到詩詞反擊的決絕,再到此刻被破格提拔的狂喜與警惕交織……他深吸一口氣,撩起青衫下擺,對著禦階深深拜下:“臣林逸,叩謝陛下、太後天恩!陛下萬歲,萬萬歲!太後千歲,千千歲!臣定當肝腦塗地,竭儘駑鈍,以報君恩!”
這一刻,他不再是清河縣那個被牛撞飛的窮酸書生,不再是地牢裡與鼠謀皮的囚徒,而是大胤永初朝,破天荒以寒門會元身份,一步登天,躋身清貴翰林之列的新貴!金殿之上,無數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羨慕,有嫉妒,有難以置信,更有來自趙德芳及其黨羽那如同毒蛇般陰冷的恨意。
朝堂震動,風暴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