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玄晶石地麵硌得雲晚骨頭生疼。
第一百次了。
仙界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官們,第一百次將她像垃圾一樣扔進這座寢殿。沉重的殿門在身後轟然閉合,隔絕了最後一絲天光,也掐滅了她心裡那點微弱的僥幸。空氣裡彌漫著奇異的味道,像是新鑄的刀劍浸過寒泉後留下的冷冽鐵腥,無孔不入,鑽進她的鼻腔,滲進她的骨髓。
她像一具被抽去骨頭的偶人,癱在堅硬如鐵的地麵上,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吝於付出。身上那件為了“獻祭”而被迫穿上的緋紅嫁衣,此刻沉重得像一副鐐銬。繁複的金線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微弱而冰冷的芒,每一道刺繡都像在無聲地嘲笑著她的命運。
聯姻?雲晚在心底無聲地嗤笑。多麼冠冕堂皇的遮羞布。剝鳳凰皮、抽龍王筋的滄溟神君,需要什麼道侶?他需要的,不過是仙界定期送來的、供他宣泄殺意的祭品罷了。前九十九位被扔進來的“新娘”,早已成了這冰冷神殿裡飄散的塵埃,連骨頭渣子都尋不見。
死寂。無邊無際的死寂。
唯有穹頂極高處,鑲嵌的幾顆碩大夜明珠,散發著慘白幽冷的光,吝嗇地照亮下方一小片區域。光線所及之處,觸目驚心。一麵巨大的、由整塊萬年玄冰雕琢而成的床榻占據著寢殿中央,肉眼可見的森白寒氣繚繞升騰,僅僅是遠遠看著,都讓雲晚的血液快要凍結。
牆壁上並非祥雲瑞獸的祥和壁畫,而是用某種暗沉發亮、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金屬,澆鑄出龐大而猙獰的浮雕!一條巨龍被剝去大半鱗甲,露出猩紅的血肉和慘白的筋骨,巨大的龍軀痛苦地扭曲著,龍首絕望地昂向虛空;另一側,一隻羽翼殘破的鳳凰被粗大的金屬長釘貫穿身體,死死釘在斷裂的懸崖之上,華麗的尾羽無力地垂落,凝固著生命最後一刻的悲鳴與掙紮。
凝固的殺伐之氣,如同無形的巨浪,狠狠拍打在雲晚的心口,讓她幾乎窒息。鼻尖那股冰冷的鐵腥味似乎更濃了,混合著一種源自洪荒的、令人作嘔的絕望氣息。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位傳聞中以神魔屍骨鋪就神座的神君,是如何坐在這片猙獰浮雕環繞的玄冰床上,欣賞著這些“傑作”。
雲晚索性放棄了掙紮,任由冰冷的寒意透過薄薄的嫁衣布料,侵蝕著肌膚。她歪著頭,目光空洞地投向穹頂那幾顆慘白的珠子,像等待鍘刀落下的囚徒。
也好。
至少這無休止的“獻祭”鬨劇,這被當作牲口般送來送去的屈辱,該在她這裡終結了。第一百個,或許真是個特彆的數字?一個足夠讓仙界那些老東西們肉疼、讓那位殺神也終於膩煩的數字?
死亡的氣息沉甸甸地壓下來,和殿內彌漫的冰冷鐵腥味融為一體。她閉上眼,長而密的睫毛在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上,投下兩小片不安的陰影。
時間在絕對的死寂中流逝,每一息都像被拉長到百年。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漫長如永恒。就在雲晚緊繃的神經幾乎要斷裂時——
殿內深處,那片最為濃重、仿佛連光線都能吞噬的黑暗裡,傳來一絲微不可察的聲響。
極其細微,像是衣料與冰冷石麵極輕的摩擦。又像是……壓抑到極致的呼吸。
雲晚的心驟然縮緊!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全部湧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來了!他來了!
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摳進身下冰冷堅硬的玄晶石地麵,指腹被粗糲的棱角刺破也渾然不覺。恐懼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勒得她無法喘息。她在等待,等待那傳說中的雷霆之怒降臨,等待身體瞬間化為齏粉的結局。
然而……
預想中毀天滅地的力量並未出現。
一個聲音,帶著一種與這肅殺神殿格格不入的緊繃感,甚至……有點磕磕絆絆、結結巴巴的,突兀地刺破了死寂:
“你……你餓嗎?”
那聲音本身是清冷的,像初融的雪水撞擊著寒潭深處的玉石,帶著一種天生的疏離和高遠。但此刻,這清冷的聲音裡卻充滿了艱澀的停頓和無法控製的顫抖,仿佛僅僅是擠出這三個字,就耗儘了說話者全身的力氣和勇氣。
雲晚猛地睜開眼!
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她難以置信地循聲望去。
就在殿內深處那片濃稠陰影的邊緣,無聲地立著一個身影。
他很高,身姿挺拔孤峭,像一座覆蓋著萬年積雪的孤峰。一身同樣玄黑的錦袍,幾乎與背後的黑暗融為一體,唯有袍角繁複的暗紋裡,隱隱流動著極細的銀色絲線,如同被凝固在衣料中的星河,在夜明珠慘白的光線下偶爾閃過幽微的冷光。墨玉般的長發一絲不苟地用一枚簡單的墨玉環束在腦後,露出半張輪廓分明、近乎完美的側臉。高挺的鼻梁,緊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下頜的線條冷硬如刀削斧鑿。
這冰冷、孤絕、充滿壓迫感的身影,與傳聞中煞氣衝霄的滄溟神君形象瞬間重疊!
可此刻,這位令三界聞風喪膽的神君,卻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態側著身子,目光……死死地釘在離雲晚最遠的那根蟠龍巨柱上!仿佛那根冰冷、粗糙、雕刻著猙獰龍紋的石柱,是什麼值得他全神貫注研究的稀世珍寶。他負在身後的雙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捏得泛白,玄色的衣袖下,繃緊的手臂線條清晰可見,像是在極力克製著某種巨大的衝動或……恐慌。
雲晚腦子裡嗡的一聲,徹底空白。耳朵裡隻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
餓……餓嗎?
這……這算哪門子路數?斷頭飯?最後的仁慈?還是這位殺神獨特的癖好,喜歡欣賞獵物在臨死前的恐懼中進食的模樣?
她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像被砂紙磨過,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茫然地、帶著一絲近乎荒誕的驚恐,死死盯著柱子邊那個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和他那死死“釘”在柱子上的、堪稱驚悚的側臉。
滄溟神君似乎也根本沒指望她回答。問完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後,他就徹底僵在了柱子旁,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尊由玄冰和墨玉雕成的冰冷塑像。隻有那過於僵直、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斷的背脊,無聲地泄露著一絲不同尋常的、令人窒息的緊繃。
殿內的空氣徹底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滿了水銀。隻剩下那若有若無、揮之不去的冰冷鐵腥味,和兩顆心臟在死寂中擂鼓般瘋狂跳動的聲音——一顆是她自己的,幾乎要破膛而出;另一顆……大概來自柱子邊那位,同樣劇烈得如同困獸?
就在這時,一股霸道卻異常精純的靈力,如同無形的、帶著溫度的大手,毫無征兆地托住了雲晚的身體。那股力量強大得不容抗拒,卻又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小心翼翼的輕柔,將她從冰冷堅硬的地麵穩穩地“扶”了起來,然後輕輕安置在一張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的矮榻上。
矮榻鋪著厚厚雪白的絨毯,觸感異常柔軟溫暖,與這冰冷肅殺的寢殿格格不入。
緊接著,一道微弱的流光在她麵前的矮幾上無聲落下。
矮幾上,憑空出現了一隻玉碗。
通體雪白,觸手生溫,細膩溫潤如同凝脂。碗裡盛著大半碗晶瑩剔透的米粒,粒粒飽滿圓潤,如同上好的珍珠,散發著一種奇異的、純淨的草木清香,在這充滿鐵腥味的空間裡格外清新。旁邊,靜靜地擺放著一雙同色的玉箸。
這……就是給她的?
雲晚的目光艱難地從那碗一看就非凡品的靈米上移開,帶著一種近乎夢遊般的恍惚,再次投向那根巨大的蟠龍石柱。
玄色的袍角依舊在柱子邊緣露出一小片,紋絲不動。柱子後麵那位,仿佛徹底融入了陰影,連那微弱的心跳聲都消失了。隻有一種極其微弱的、被極力壓抑的窺視感,如同最細小的羽毛,若有若無地拂過她的皮膚。
前九十九個新娘的屍骨無存……眼前這碗冒著溫潤熱氣、靈氣氤氳的靈米……柱子後麵那個詭異的身影……
雲晚混亂的腦子裡隻剩下一個念頭:吃!管他是什麼!吃了再說!就算是穿腸毒藥,也好過被活活剝皮抽筋!
她幾乎是帶著一種赴死般的悲壯,一把抓起那雙溫潤的玉箸,顧不上什麼儀態,用儘全身力氣飛快地扒拉起碗裡晶瑩的米粒,猛地塞進嘴裡!
米粒入口即化,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潤暖流瞬間湧向四肢百骸,連日來的驚懼、疲憊、寒冷似乎都被這股暖意奇異地撫平了些許。她吃得又快又急,臉頰都微微鼓了起來,像個拚命往嘴裡塞東西的倉鼠。
就在她吞咽下第一口靈米的瞬間——
柱子後麵,那道微弱而專注的窺視感,極其極其細微地,放鬆了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