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與焦糊混合的滯重氣息,如同無形的裹屍布,沉沉壓在青溪鎮廢墟的上空。鎮守府門樓豁口處,暗褐與鮮紅交織的血跡,在殘陽下凝固成一片猙獰的瘡疤,無聲昭示著剛剛過去的血腥搏殺。光頭疤臉的屍骸已被拖走,與流寇屍體堆在一處,隻餘下濃烈的死亡味道縈繞不散。
林越坐在豁口內一塊冰冷的斷石上,手中握著那半截染血的斷刃。裂口參差,刃麵在昏黃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幽光。他緩慢而專注地用一塊破布擦拭著刀柄與斷刃上的血痂,每一次摩擦都牽動著手臂肌肉的酸痛和虎口的脹痛。濃重的鐵鏽味頑固地鑽入鼻腔,胃底殘留的翻騰感是殺戮最真實的烙印。
不遠處,趙瘸子正用他獨臂能施展出的最大效率,指揮著王石頭和柱子,用搜集來的破布條與堅韌草繩,將七個投降的流寇捆成了粽子。俘虜們被分開拴在幾根深深嵌入焦土、粗如兒臂的燒焦梁木上,個個麵無人色,抖如秋葉,看向林越的眼神如同看著擇人而噬的凶獸。方才那場血腥反撲與頭領的慘死,已徹底碾碎了他們骨子裡的凶性。
“再他娘亂動,老子把你剩下那條腿也敲折!”趙瘸子惡狠狠地用削尖的木棍戳著一個扭動的俘虜,換來一聲淒厲的慘嚎。他僅存的獨眼中閃爍著老兵特有的狠厲與掌控欲。王石頭沉默如石像,矗立一旁,手中嶄新的環首刀微微斜指,警惕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掃過每一個俘虜。柱子則帶著劫後餘生的興奮與一絲後怕,麻利地將搜刮來的戰利品——幾把豁口柴刀、磨尖的石塊、乾癟皮囊、發黴雜糧餅——堆放在林越腳邊。
“林…林少爺,”老陳頭佝僂著腰,小心翼翼地湊近,劫後餘生的慶幸被更深的憂慮覆蓋,“這些…狼崽子,留著…怕遲早是禍根啊…”他渾濁的目光掃過俘虜,滿是警惕。角落裡的婦孺們抱緊孩子,眼神中的排斥與恐懼清晰可見。
林越停下擦拭的動作,抬起眼皮,冰冷的目光掃過那七個瑟瑟發抖的身影。俘虜們瞬間如墜冰窟,死死低下頭,壓抑的啜泣聲響起。
“禍根?”林越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殺了他們,除了多幾具喂蛆的屍首,於我們何益?”他目光轉向老陳頭與眾人,“留下,就是留下力氣。搬屍清障,加固工事,這些臟活累活,總要有人乾。”他掂了掂手中斷刃,冰冷的視線再次鎖定俘虜,“至於禍根…誰想當,我就送他去和疤臉作伴。趙叔。”
“在!”趙瘸子挺直腰板。
“你看牢了。每日糧減半,水僅夠活命。乾活時兩人一組,繩捆索綁,互相盯著。敢有異動,私藏物件,或眼神不對…”林越的聲音平淡無波,卻透著令人骨髓發寒的冷酷,“直接敲斷腿,扔進隔離區等死。規矩,隻說一遍。”
“明白!”趙瘸子眼中凶光一閃,舔舔嘴唇,轉身走向俘虜,粗嘎的嗓門開始宣布那簡單而殘酷的生存法則。
幸存者們聽著這無情的安排,心中的恐懼未消,但一種微妙的、基於現實的安全感卻在滋生。至少,這個手握利刃、殺伐果斷的少年,似乎能將混亂壓製在可控的範圍內。
林越將擦拭乾淨的斷刃插回腰間破布束帶。目光投向牆角昏迷的狗剩。孩子高熱未退,肚皮上炭疽癰疽顏色深暗,邊緣紅腫擴散。張嬸(老陳頭妻子)正用僅存的乾淨布片蘸著蒸餾水,小心擦拭他滾燙的額頭。
【64:15:33…64:15:32…】 冰冷的倒計時如同跗骨之蛆,在腦海深處無聲跳動。三天!後山!必須儘快!
但眼前的爛攤子和狗剩的性命,如同沉重的鐐銬。力量!資源!他需要能穩住這血換來的喘息之機,更需要找到可能救命的線索!
昨夜觸摸假山基座、發現地窖入口的記憶碎片驟然清晰。那窖中的物資…還有那個鏽跡斑斑的銅盒和幾張皮子!或許…那裡藏著轉機?
他撐起身,走向鎮守府廢墟深處。那處假山景觀在昨夜的混戰和流寇衝擊後,倒塌得更加徹底,太湖石滾落一地,斷裂的粗大木梁縱橫交錯,將基座掩埋得更深。
“石頭,柱子,二牛。”林越招呼。
“林大哥!”三人立刻跑來,柱子臉上還帶著興奮的紅暈。
“清理這裡。”林越指著假山基座方位,“下麵有東西,挖出來。”
王石頭默然點頭,找來一根粗壯斷梁作杠杆。趙瘸子一邊盯俘虜,一邊用獨臂指揮搬運小石塊。幾個膽大婦人也加入清理碎屑。俘虜們在嗬斥下,笨拙地用被捆縛的手搬運小石。
人多效率高,覆蓋基座旁平整區域的碎石斷木被艱難移開。林越蹲下,用手拂開厚厚塵灰,露出下方那熟悉的、冰冷堅硬的木板邊緣。邊緣處,一道細微的、昨夜留下的撬痕清晰可見。
“真有門!”柱子驚呼。
“撬開。”林越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王石頭將杠杆插入縫隙,林越、柱子、二牛合力下壓。“嘎吱——嘎吱——”沉重的木板發出刺耳的,緩緩向上掀起,露出一個僅容一人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雜著濃烈泥土腥氣、陳年灰塵、淡淡鐵鏽和木頭腐朽的陰冷氣息,猛地撲麵而來,帶著地底深處特有的寒意。
林越從篝火中取過一根燃燒最旺的粗木柴,火光跳躍,驅散洞口附近的黑暗。他率先踏上向下延伸的石階。王石頭猶豫一瞬,也拿起一根火把緊隨。柱子二牛奉命守洞口。
地窖比昨夜印象更深。火把光芒有限,勉強照亮入口附近。沉甸甸的麻袋整齊碼放一側,敞開的袋口露出金黃飽滿的粟米顆粒,在火光下散發著令人心安的、糧食特有的溫潤光澤,數量遠超昨夜所見!旁邊,幾個厚重的木箱如同沉默的衛士。
林越舉火靠近。第一個木箱掀開,寒光乍現!數十把嶄新的環首刀整齊排列!刀身筆直如尺,刃口在火光下流淌著幽藍冷芒,顯然精心保養過,塗著防鏽油脂,散發著一股森然的殺伐之氣!比他手中斷刀不知強出多少!
第二個木箱撬開,密密麻麻的箭頭!三棱透甲錐、柳葉破風鏃,黃銅鑄造,尖銳處閃著致命的寒光,數量怕不下數千枚!
第三個木箱稍小,掀開後是十幾張弓!弓身是堅韌的柘木,弓弦緊繃有力,雖有些年頭,但保存完好,握在手中能感受到沉甸甸的力道和蓄勢待發的張力!戰弓!
林越的心跳陡然加速!這些武器,是亂世立足的根基!是活下去的硬通貨!
王石頭看著滿箱寒光,呼吸粗重,眼中迸發出震驚與一種本能的、對力量的渴望。邊地之人,深知刀鋒之重。
林越的目光投向角落。那裡靜靜躺著兩個更小的箱子。一個普通鬆木,一個則是厚重的樟木,箱角包著加固的黃銅,表麵覆蓋著厚厚的灰塵。
林越先打開鬆木箱。碼放整齊的銀錠映入眼簾!束腰形製,表麵氧化發黑,但成色十足,每錠約五兩,粗數二十錠!整整一百兩白銀!在糧比金貴的亂世,這是一筆足以讓人瘋狂的財富!王石頭倒吸一口涼氣,眼睛瞪得溜圓。
最後,林越的目光鎖定了那口厚重的樟木箱。箱蓋嚴絲合縫,一個鏽跡斑斑、銅綠幾乎填滿鎖孔的銅鎖扣掛在上麵。林越嘗試掰動,紋絲不動。
“石頭,砸開。”林越聲音低沉。
王石頭應聲,放下火把,從武器箱抄起一把新環首刀,刀柄朝下,用厚實的刀鐔對準那鏽死的銅鎖,雙臂肌肉賁張,狠狠砸落!
“鐺!鐺!鐺!”
沉悶的撞擊聲在地窖中回蕩,震落簌簌灰塵。銅鎖在巨力下痛苦。連續七八下重擊後,“哢嚓”一聲脆響,鎖鼻終於斷裂!
林越深吸一口帶著鐵鏽和灰塵的空氣,掀開了沉重的樟木箱蓋。
箱內物品不多,擺放異常規整。最上麵是幾張折疊好的皮質物,觸手冰涼堅韌,帶著歲月的磨痕。林越拿起一張展開,借著跳動的火光看去——墨線勾勒的山川、河流、道路精細異常,遠超常見輿圖!其範圍囊括青溪周邊數州,甚至深入草原邊緣!而地圖一角,一點刺目的、仿佛用凝固鮮血點出的朱砂印記,勾勒出一個猙獰的狼頭輪廓!狼頭旁,幾個扭曲如蛇蟲爬行般的古怪符號,散發著令人不安的詭異氣息!
金狼圖騰!林越瞳孔驟然收縮!屠城騎兵皮甲和旗幟上的烙印瞬間與眼前圖案重合!如此詳儘、標注敵國地形的絕密地圖,怎會出現在一個邊陲鎮守的私藏地窖?!
通敵!一個冰冷刺骨、足以誅滅九族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竄入腦海!朝廷禁令森嚴,邊將私通敵國,死無葬身之地!這些地圖一旦暴露,不僅是他林越,整個青溪鎮殘存的活口,都將被朝廷和金狼視為必須抹除的汙點!這是催命符!是懸在頭頂的鍘刀!
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椎竄上天靈蓋!巨大的危機感甚至壓過了發現地圖本身的震驚!
地圖下麵,壓著一個巴掌大的四方銅盒。銅盒入手沉甸甸,冰涼刺骨,表麵覆蓋著繁複獰厲的饕餮紋飾,充滿古老蠻荒的氣息。盒蓋與盒身嚴絲合縫,渾然一體,找不到任何開啟的縫隙或鎖扣,仿佛天生就是一塊無法窺探的頑鐵。
銅盒之下,是一封沒有署名的信函。普通的桑皮紙信封,已經發黃變脆,封口處火漆完整,卻光禿禿沒有任何印記。信封正麵一片空白,乾淨得詭異。
林越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他強行壓下翻騰的驚濤駭浪和冰冷的恐懼,臉上瞬間恢複古井無波。他迅速將地圖疊好,連同那封無名信函,緊緊塞入懷中最貼身的位置。然後拿起那沉甸甸、無法開啟的銅盒,也揣入懷中。樟木箱蓋無聲合上。
“林…少爺?”王石頭看著林越瞬間陰沉又迅速恢複的臉色,有些不安地低聲問。
“叫柱子二牛下來。”林越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波瀾,冷靜得可怕,“搬東西。糧食、武器、箭頭、弓箭,全部搬上去。小心。”
“是!”王石頭看著滿窖的物資,壓下疑惑,振奮應聲,轉身上階。
很快,柱子二牛也下來了,被眼前的“寶庫”驚得目瞪口呆。三人在林越指揮下,開始小心搬運。
當一袋袋沉甸甸的粟米、一箱箱寒光懾人的刀箭、一捆捆緊繃的戰弓被抬出地窖,堆放在鎮守府相對安全的角落時,死寂的廢墟沸騰了!
“糧!老天爺!這麼多糧!”
“新刀!全是新刀!”
“還有弓箭!我們能守住了!”
壓抑的驚呼、難以置信的抽氣聲、喜極而泣的低泣瞬間響起!絕望的陰霾被這突如其來的、海量的生存資源狠狠撕開一道巨大的口子!希望的光芒第一次如此強烈地照亮了每一張臟汙的臉龐!就連那些被捆縛的俘虜,看著堆積如山的武器糧秣,眼中也充滿了震撼、貪婪以及…對那個站在物資旁、身影仿佛更加高大的少年的,深深敬畏。
林越站在堆積的物資旁,懷中藏著那幾份足以致命的秘密。他環視著被火光映照的、一張張因希望而煥發光彩的臉,目光最終落回昏迷的狗剩身上。
【63:48:19…63:48:18…】 倒計時冰冷依舊。
“趙叔,”林越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下喧嘩,“挑七把最好的刀。你、石頭、柱子、二牛各一把。再挑三把,”他目光掃過昨晚跟著砸石頭的兩個半大小子和一個看起來還算壯實的青年,“給他們三個。”
“得令!”趙瘸子獨眼放光,聲音洪亮,麻利地走向武器箱,如同分封大將。王石頭默默拿起一把新刀,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力量與責任。被點名的三人更是激動得臉色通紅。
“其他人,”林越的聲音帶著掌控全局的沉穩,“老陳頭,你帶兩人,清點糧食,重新封袋,尋乾燥處存放,注意防潮防鼠。張嬸,你帶婦人,照料傷者,狗剩用新布新水,勤擦身降溫。其餘人等,加固我們周圍所有障礙,清理出更多能遮風擋雨的角落!手腳麻利點!”
指令清晰具體,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經曆了連番生死考驗,幸存者們對他的命令近乎本能地服從。人們立刻行動起來,麻木的臉上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生氣,動作也帶上了力氣。
林越走到物資堆旁,拿起一張硬弓,手指拂過緊繃的弓弦,冰涼的觸感下蘊藏著強大的力量。他抽出一支三棱箭鏃的箭矢,尖銳的寒芒刺痛指尖。最後,目光落在那堆金燦燦的粟米上。
糧食,是命脈。武器,是脊梁。而懷中那些秘密…則是深不見底的漩渦和懸頂之劍。
他抬起頭,目光穿透忙碌的人群和跳躍的篝火,再次投向暮色中、被一層若有若無幽藍光暈籠罩的後山輪廓。
物資隻是續命的湯藥。真正的力量,在隕石之下,在倒計時歸零之處。
狗剩等不起。
他也等不起。
必須去!在黑夜徹底吞噬這片廢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