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到了。
蘇州城的中秋燈會,向來是江南最負盛名的盛事。
十裡長街,燈火如晝。
朱紅色的燈籠從城門一路掛到運河畔,街市上人流如織,衣香鬢影。
運河上畫舫穿梭,絲竹聲聲。
李識衍與柳青苑從府衙出來往回走,街上已經是接踵摩肩。
柳青苑今日穿了一身靛青色長衫,從頭發絲到腳後跟都是精心打扮過,活像隻綠孔雀。
他孤家寡人,往年燈會,都是隨手在街上勾個貌美姑娘一起逛。
有時候是兩個。
“識衍,你看那邊!”
柳青苑突然拽住李識衍的袖子,聲音裡帶著掩不住的興奮,“那邊有位小姐,是蘇州城的麼?我竟從未見過!”
李識衍原本無意,硬是被他拉著看過去。
隻見不遠處一盞朱漆鯉魚燈下,立著位身著月白羅裙的女子。
燈火映照下,她微微仰首望著燈上繪製的魚戲蓮葉圖,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淺淡的陰影。
雖是一副病容,卻自有一段清冷風骨,不顯半分孱弱之態。
“識衍,我就不陪你回沈府了,今夜燈會有人陪我了!”
說著就要上前。
他剛邁出一步,袖子就被李識衍猛地拽住,力道大得差點讓他一個趔趄。
“乾什麼?”
柳青苑頗為無語的皺起眉,正要抱怨,卻見李識衍陰沉如水的盯著她。
“你有幾個膽子,讓她陪你逛燈會?”
李識衍聲音壓得極低,寒意砭骨。
柳青苑反應速度出奇的快,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這、這就是你那位夫人?”
他再次望向桑餘,恍然大悟,若有所思砸吧了兩下嘴:“難怪你念念不忘,這瞧著,就該是咱們江南的姑娘。”
李識衍沒再搭理他,徑直穿過人群向桑餘走去。
他的步伐比平時快了許多,衣袂翻飛間帶起一陣微風。
人來人往,他心中隻有她。
也隻想向她而去。
桑餘正聽沈月給她講前幾日李員外家公子私通外室被正妻追著打的事,忽然感覺周圍人群安靜了一瞬。
她回頭,正對上李識衍深邃的目光。
他微微喘息,努力平穩氣息:“不是讓你在沈府等我去接你麼?”
沈月的話戛然而止,她挑眉看著李識衍,眼中帶著促狹的笑意:“我先讓阿星陪我出來逛逛,不行啊?還真是看管的嚴。”
李識衍轉向沈月,麵上恢複了慣常的溫和:“那你現在可以去找柳青苑了,他很有空。”
說完,他目光又重新落回桑餘身上,“阿星還要與我一起。”
沈月撇撇嘴,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回頭看見遠處興衝衝對她招手的綠孔雀,毫無興趣,轉頭往反方向走了。
李識衍自然而然地牽起桑餘的手。
他的掌心溫熱乾燥,將她的手指完全包裹。
“冷不冷?”李識衍低聲問,“入了秋,會有些涼。”
桑餘看著兩人交握的手,輕聲道:“不冷,很熱鬨。”
她這是第一次見這麼多人,比宿州還要熱鬨。
桑餘如今走在人群中已經沒了當初的局促和惶恐,她覺得自己就是這萬千凡塵中的一個。
最普通的一個。
和所有的女子一樣。
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
有家人,有好友,有笑意。
這就是她向往的。
從前回頭,是漫長孤苦的皇城,一眼望不到頭,就像一張巨獸的嘴,等著吞噬她。
現在回頭,看到的,永遠都是李識衍。
她的夫君。
李識衍。
——
今年宮中的中秋宴,比往年要熱鬨的多。
各州刺史、官員都來了。
而且宮裡又多了不少妃嬪。
到處都是喜笑顏開的聲音。
陸晚寧坐在祁蘅的身側,猶記去年中秋時節,他還對自己深情似海,滿心滿眼都是自己。
如今,卻是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晚些時候,手下人來報,祁蘅還沒放棄找回桑餘。
甚至已經將人派去了其餘各州尋查。
既然這麼忘不掉,當初為什麼又放她走?
陸晚寧心底鬱結,麵上卻端的是端莊大方,做也要做出母儀天下的典範來。
祁蘅看著底下的朝臣言笑談談,另一處亭子裡的妃子歡歌陣陣。
桑餘,你如今過得怎麼樣?
外麵世道艱險,你一個孤女,武功儘失,該過得多艱難。
可是既然艱難,為什麼還不回來?
你是不是信了我當初說的話,以為我不要你了?
可我怎麼可能真的不要你?
我們之間鬨過那麼多次,吵過那麼多次。
可從來沒有一次,你會同我鬨這麼久。
從初夏,到秋末。
祁蘅想起,這麼多年,他都沒有與桑餘分離這麼久。
她難道不知自己心底,到底將誰放在最重要的地方麼?
那日,就真的這般恨透了自己麼?
祁蘅不敢去想,不敢去想……當初桑餘是攢夠了多少的委屈離開。
正如他此刻坐在這裡,不知道將來該怎麼做才好。
宮宴才進行了一半,祁蘅突然就離開了。
所有人一時間都麵麵相覷。
陸晚寧強撐著笑,舉起酒杯對眾人道:“諸位大人不必拘禮,陛下近日政務繁忙,有些乏了。今日中秋佳節,大家且好好喝,儘興而歸。”
她眼角餘光瞥見馮崇陰鷙的眼神,心頭一顫。
待眾人重新熱鬨起來,她借口更衣離席,跟著馮崇的貼身小廝來到禦花園一處僻靜的假山後。
“義父。”
陸晚寧福了福身,聲音裡帶著幾分顫抖。
馮崇負手而立,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條吐信的毒蛇。
聽見聲音,他猛地轉身,眼中寒光乍現:“半年了!為何還沒有身孕?”
陸晚寧攥緊了袖中的帕子,指節發白:“義父明鑒,是陛下這半年來……從未翻過牌子。”她聲音越來越低,“晚寧實在……實在沒有辦法。”
“廢物!”馮崇壓低聲音怒喝,“沒有龍種,你拿什麼坐穩後位?拿什麼救你那對罪臣父母?”
他一把掐住陸晚寧的下巴,迫使她抬頭,“彆忘了,你爹娘還在北寒等著你救命!”
陸晚寧眼中淚光閃爍,死死咬著牙:“晚寧明白,晚寧會想辦法。”
馮崇冷笑,“我瞧著,今年進宮的有些許個不安分的,若讓新人先誕下皇子……”
他鬆開手,嫌惡地看著她:“你那些眼淚,留著給你爹娘哭喪去吧!”
陸晚寧死死攥著掌心,眼中冷意陣陣,透出陰毒:“義父放心,晚寧不會讓她們生下皇子的。”
“不安分?那就都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