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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村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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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村人

車輪碾過最後一段坑窪土路,沉悶的撞擊聲在寂靜的山穀裡回蕩,像敲打著陳舊的鼓麵。黃塵被粗暴地揚起,濃稠得如同凝固的霧靄,粘稠地撲向車窗,又嗆得小俊一陣劇烈咳嗽,肺葉仿佛被砂紙磨過。他搖下車窗,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讓故鄉的空氣混雜著泥土、腐草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氣息湧入肺腑。車窗外,連綿的青山在七月午後的溽熱中蒸騰著水汽,輪廓依稀是記憶中的模樣,卻蒙上了一層灰敗的濾鏡。村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樹,虯結的枝椏扭曲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像一具被風乾的巨獸骸骨,沉默地、固執地矗立著,成為這片土地永恒的、不祥的守望者。

自從考上大學,掙脫了這片土地的引力,他便再未回頭。故鄉成了電話線那頭模糊的問候,彙款單上冰冷的地址,以及記憶深處逐漸褪色的底片。若不是童年玩伴二柱那通帶著濃重鄉音、混雜著鞭炮聲和醉意的電話,邀請他回來喝喜酒,他想,或許這片土地連同那些模糊的過往,將永遠沉入遺忘的深淵。

村子比記憶中更顯局促、破敗。記憶裡喧鬨的曬穀場空寂無人,幾處坍塌的土坯牆像被啃噬過的傷口,裸露著磚石和朽木。唯一鮮亮的色彩,是二柱家新房門口懸掛的兩條紅綢,在灰撲撲的土牆映襯下,紅得刺眼,紅得近乎妖異,像垂死掙紮濺出的血。院子被臨時搭起的油布棚覆蓋,裡麵擠滿了人。喧鬨聲、笑鬨聲、碗筷的碰撞聲、孩童追逐的尖叫、還有劣質音響放出的喜慶旋律,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久違卻又隔膜的鄉土喧囂,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透支生命力的熱鬨。小俊深吸一口氣,試圖融入這熟悉又陌生的氛圍,目光卻像被磁石牽引,牢牢釘在灶房角落一個佝僂的身影上。

那人蜷縮在一張矮小的馬紮上,背對著喧鬨的人群,正機械地,一下下地劈著柴。他身上套著一件辨不出原色的舊棉襖,即使在七月流火的天裡,也捂得嚴嚴實實。袖口磨得稀爛,露出一截黧黑、乾瘦得如同枯枝的手腕,青筋在薄薄的皮膚下虯結。頭發像一團被狂風蹂躪過的枯黃亂草,沾滿了灰塵、草屑和某種可疑的汙漬。他的動作笨拙而危險,斧頭落下的位置歪歪扭扭,好幾次鋒刃幾乎是擦著他那雙同樣汙黑、赤著的腳邊落下。小俊的心跳毫無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一個塵封在記憶最底層、幾乎被歲月磨平的名字,帶著鐵鏽般的腥氣,猛地衝破了閘門。

“小龍?” 他喉嚨發緊,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劈柴聲沒有停頓。那人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的石像,對呼喚毫無反應。

小俊往前走了幾步,繞過散亂的柴堆,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絲試探,喊出了童年時隻有他們幾個玩伴才知道的昵稱:“石頭?是我啊,小俊!你俊哥回來了呀!”

斧頭懸在半空,終於停住了。那人極其緩慢地、仿佛生鏽的齒輪般,一寸寸地轉過身來。一張被厚厚的泥垢和油汙覆蓋的臉,五官模糊不清,隻有那雙眼睛空洞、茫然,像兩口被歲月吸乾了水分的枯井,深不見底,沒有任何焦點。他渾濁的視線似乎在小俊臉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穿透了他,望向某個虛無的遠方。然後,他對著小俊的方向,極其緩慢地咧開了嘴,露出一個純粹肌肉牽動的、沒有任何情感內涵的、空洞的笑容,嘴角牽扯著乾裂的皮膚,露出幾顆黃黑的牙齒。隨即,他又低下頭,重新握緊了斧柄,繼續他那危險而徒勞的劈砍。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寒意瞬間攫住了小俊的心臟,狠狠攥緊。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那個像山間小獸般敏捷、笑容比夏日陽光還要燦爛的小龍呢?那個爬樹掏鳥窩永遠衝在最前麵,下河摸魚能憋氣到讓所有孩子驚歎,眼睛裡閃爍著狡黠光芒的小龍呢?他們曾分享同一個滾燙的烤紅薯,燙得齜牙咧嘴卻笑得開懷。他們曾在老槐樹虯結的根須下,鄭重其事地埋下撿來的“寶貝”玻璃珠和光滑的鵝卵石,對著樹洞許下要一起“走出大山,去看大海”的稚嫩誓言。可眼前這個人,這個與他同齡的軀殼,卻像一件被遺棄在荒野多年、浸透了風雨和絕望的破布偶,散發著一種由內而外的、令人心悸的衰敗與死寂氣息。時間在他身上,仿佛被粗暴地截斷、扭曲、凝固在了某個絕望的節點。

“嬸子”。 小俊一把拉住旁邊端著碗熱菜匆匆走過的胖嬸,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指著角落,“那是小龍嗎?”

胖嬸被他猛地一拉,碗裡的湯汁差點晃出來。她順著小俊的手指看去,眼神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閃爍了一下,臉上堆砌的笑容瞬間僵硬,隨即又迅速用更誇張的熱情掩飾過去,把碗往小俊麵前一遞:“哎喲,是小俊啊!回來啦?快,快進屋坐席!菜都上齊了!二柱今天可高興壞了!” 她刻意避開了那個名字,也避開了小俊的問題。

“他怎麼變成這樣了?” 小俊沒有接碗,固執地盯著胖嬸躲閃的眼睛,聲音低沉而堅持,“小龍,他到底怎麼了?”

胖嬸臉上的笑容徹底掛不住了,嘴角撇了撇,眼神飄向彆處,語氣變得輕描淡寫,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漠然:“還能咋樣,傻了唄。都好些年頭了,小時候一場高燒,腦子燒壞嘍,不管用嘍。” 她像是急於甩掉一個燙手的山芋,語速飛快,不等小俊再追問,便一扭身,端著碗擠進了喧鬨的人群,那肥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油布棚下攢動的人頭中。

開席時,小俊被安排在靠近主桌的位置。他特意留意著角落的小龍。小龍沒有被允許進入棚下,他被安置在院子最偏僻的角落,坐在一張缺了一條腿、用半塊磚頭墊著的破木凳上。麵前擺著一個粗瓷大海碗,裡麵的內容卻讓小俊心頭一凜,紅燒肉塊塊油亮肥厚,堆得像小山,金黃的雞蛋羹嫩滑得能照出人影,還有幾塊明顯是特意挑出來的、沒有骨頭的雞腿肉。這碗菜的豐盛程度,遠超主桌上的任何一份,甚至顯得有些突兀。然而,小龍隻是呆呆地坐著,像一截失去生命的朽木。那雙黧黑的手放在膝蓋上,筷子就擱在碗邊,紋絲不動。他空洞的眼神越過碗,越過人群,投向虛空,仿佛眼前這碗“珍饈”與他毫無關係。

“小龍,多吃點啊。” 村長端著酒杯,紅光滿麵地踱步過來,站在小龍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村長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又混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聽起來不像關懷,更像是在對某種牲口下達指令,“吃飽了,才有力氣乾活。”

小龍毫無反應,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村長盯著他看了幾秒,鼻腔裡幾不可聞地輕哼了一聲,轉身又堆起笑容,去招呼其他賓客了。小俊看著那碗在烈日下逐漸失去熱氣的、油汪汪的飯菜,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那不是善意的施舍,更像是一種喂養。一種精心準備、目的明確的喂養。

整個席間,小俊幾次試圖起身走向那個角落。每一次,都仿佛觸動了某個無形的警報。不是被熱情的鄉親強行按住灌酒,就是被拉著詢問城裡光怪陸離的生活,話題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被巧妙而強硬地岔開。他敏銳地察覺到,每當自己的目光投向那個角落,投向那個無聲的身影,周圍那刻意營造的喧鬨聲浪似乎就會詭異地降低幾分。幾道隱晦的、帶著審視和警惕的目光,像冰冷的蛇,從不同的方向悄然滑落在他身上,帶著一種深藏的不安,仿佛他是闖入某個禁忌儀式的異類。這片土地,這些人,連同那個角落的沉默,共同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網,將他隔絕在外。

散席後,喧囂漸歇,杯盤狼藉。小俊借口想看看村裡的變化,獨自走向那個被遺忘的角落。夕陽的餘暉將小龍的身影拉得細長、扭曲,投射在臟汙的地麵上。他蹲下身,儘量讓自己的視線與小龍頭部齊平,聲音放得極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石頭石頭,還認得我嗎?我是小俊啊,小時候和你一起掏鳥窩、下河摸魚的小俊啊。”

小龍的頭顱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幅度小得幾乎可以忽略。那雙枯井般的眼睛依舊空洞,沒有焦距。然而,就在小俊幾乎要放棄時,小龍的臉突然轉向了村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樹方向。他那張被汙垢覆蓋的臉上,竟緩緩地、綻放出一個極其純粹、極其天真的笑容,那笑容乾淨得如同初雪,像懵懂的孩童驟然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糖果,帶著不諳世事的巨大滿足。同時,他的喉嚨裡發出“咿咿呀呀”的、毫無意義的含糊音節,短促而歡快。

這突如其來的不合時宜的純真笑容,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紮進了小俊的心臟。他順著小龍的視線望去,枯槐樹下空無一物,隻有被風吹起的塵土打著旋兒。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和恐懼攫住了他。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小龍因為轉身而掀起的破爛棉襖下擺裸露出的胳膊上,赫然分布著幾塊硬幣大小的暗紫色斑塊,那斑塊邊緣不規則,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潰爛狀態,滲出粘稠的黃色組織液,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上,像幾塊醜陋的、正在腐爛的烙印。那絕不是普通的皮膚病,更像是被某種無形的、汙穢的東西腐蝕過。

小俊借宿在二柱家閒置的老屋裡。這屋子也透著一股陳年的黴味和寂寥。夜晚,白天的喧囂像退潮般迅速消失,村莊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隻有幾聲零落的狗吠,在空曠的田野間孤獨地回蕩,更添幾分淒涼。遠處山林的輪廓在月光下顯得猙獰而陌生。小俊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白天所見的一切在腦海中瘋狂翻攪:小龍空洞的眼神、胳膊上潰爛的紫斑、麵對枯槐樹時那詭異的純真笑容、村民們躲閃的目光和刻意的阻撓…… 這些碎片像冰冷的拚圖,在他心中拚湊出一個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令人不安的輪廓。一種源於直覺的、深沉的寒意浸透了他的骨髓。

後半夜,萬籟俱寂。一陣刻意壓低的說話聲,如同鬼魅的低語,穿透薄薄的土牆,斷斷續續地鑽入小俊的耳朵。聲音來自隔壁二柱爹的房間。

“看那樣子,怕是快撐不住了” 是村長的聲音,帶著一種極力壓抑卻無法掩飾的焦慮,像繃緊的弦。

“那……那怎麼辦?總不能……就……”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是二柱爹,後麵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淹沒,模糊不清。

“得想個辦法……不然……不然下一個……不知道輪到誰……” 村長的聲音更低,帶著一種深重的恐懼,仿佛在談論某種無法抗拒的瘟疫。

“唉……苦了……苦了那孩子了……” 二柱爹的聲音充滿了濃重的、化不開的無奈和疲憊,像背負著千斤重擔。

“說這些……頂什麼用?都是……命!祖輩傳下來的規矩……隻要他……還‘守’著……擋著……大家夥兒……就都能……好好的……” 村長的語氣陡然強硬起來,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篤定,將“命”和“規矩”咬得極重,仿佛在說服對方,也像是在說服自己。

後麵的對話越來越模糊,如同沉入水底的氣泡,最終徹底消失在濃稠的夜色裡。小俊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地貼在冰冷的土牆上,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那幾句碎片般的話,卻像淬了冰的錐子,狠狠鑿進了他的意識深處“撐不住了”、“擋著”、“苦了那孩子”、“命”、“規矩”、“好好的”, 這些詞語在他腦海中瘋狂碰撞、組合,拚湊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足以顛覆認知的可怕輪廓。一個關於“守護”與“犧牲”的、被沉默和恐懼包裹的黑暗真相,呼之欲出。

第二天一早,小俊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找到正在收拾殘局的二柱。二柱的臉上還殘留著宿醉的疲憊和一絲新婚的喜悅餘燼。小俊把他拉到僻靜處,單刀直入“柱子,小龍他爺爺呢?他現在一個人住哪兒?”

二柱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神閃爍,嘴唇囁嚅著,似乎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過了很久,他才重重歎了口氣,聲音低沉:“小龍爺爺走了有五六年了吧。一場急病,沒熬過去。現在小龍就一個人,住在他爺爺留下的老屋,在村子最東頭,挨著村口那棵老槐樹。” 他頓了頓,眼神複雜地望向老槐樹的方向。“他爺爺是好人啊,厚道。小龍傻了以後,都是他爺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著,寸步不離。可惜老天爺不長眼,走得早不然小龍也不至於” ,他沒再說下去,隻是沉重地搖了搖頭,那未儘的話語裡,充滿了無儘的惋惜和某種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東西。

小俊的心沉了下去。他謝過二柱,徑直朝著村子最東頭走去。越往東走,房屋越顯稀疏破敗,人煙也越發稀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荒涼和衰敗的氣息。終於,在離枯死老槐樹不足百米的地方,他看到了那間孤零零的老屋。

眼前的景象比想象中更加觸目驚心。土坯牆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裡麵發黑的麥秸和碎石,像一塊塊潰爛的皮膚。屋頂的瓦片殘缺不全,豁開幾個猙獰的大口子,露出底下腐朽發黑的椽子和稀疏的茅草。整個房子傾斜著,仿佛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將它徹底推倒。院子早已被齊腰深的荒草徹底吞噬,隻在門口到屋門之間,頑強地踩踏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扭曲的小徑,像一條通往秘密核心的幽暗隧道。院門虛掩著,在風中發出輕微的、如同歎息般的吱呀聲。

小俊深吸一口氣,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氣味撲麵而來,是陳年黴味、塵土味、動物糞便的臊臭,以及一種淡淡的、仿佛某種草藥混合著腐敗物的奇異氣味。屋裡光線極其昏暗,隻有幾縷吝嗇的陽光,掙紮著從屋頂的破洞和牆縫中擠入,在彌漫的塵埃中形成幾道渾濁的光柱。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借著微弱的光線,小俊看清了屋內的陳設,一張用幾塊破木板勉強拚湊成的“床”,上麵鋪著一層薄薄的、臟汙發黑的稻草;一張缺了角的破桌子,三條腿長短不一,搖搖欲墜;幾條長凳東倒西歪地散落在牆角,上麵覆蓋著厚厚的灰塵。最引人注目的是牆角一堆相對新鮮的、還算乾淨的乾草,上麵似乎有人長期蜷臥的痕跡,這大概就是小龍現在的“床鋪”。整個屋子彌漫著一種被徹底遺棄的、絕望的死寂。

小俊強忍著不適,在屋內緩緩踱步。他的目光如同探針,仔細掃過每一寸空間,每一件破敗的物件。桌子的抽屜半開著,裡麵塞滿了雜物。他拉開抽屜,手指在冰涼的、粗糙的木屑和雜物中摸索。突然,他的指尖觸碰到一個硬硬的、用布包裹著的東西。他的心猛地一跳。

掏出來一看,是一個巴掌大小,用褪色的紅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布麵油膩膩的,邊緣磨損得厲害。小俊小心翼翼地解開紅布,裡麵是一本極其破舊、封麵幾乎完全磨損脫落的筆記本。紙張泛著深沉的黃褐色,邊緣卷曲焦脆,仿佛一碰就會碎成齏粉。

他屏住呼吸,如同捧著一件稀世珍寶,又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極其小心地翻開第一頁。內頁的字跡映入眼簾,娟秀、工整,帶著一種舊式知識分子的清雅風骨。然而,越往後翻,字跡開始變得潦草、顫抖,筆畫歪斜,仿佛書寫者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和恐懼。扉頁上,用同樣娟秀的字跡寫著:“孫兒小龍成長記,爺爺存念”。落款日期是十幾年前。

前麵的內容大多是瑣碎的日常記錄,字裡行間流淌著老人對孫子深沉的、幾乎要溢出來的疼愛。

“三月廿八,晴。小龍今日算術考了頭名!先生誇他聰明伶俐。歸家路上,他一路蹦跳,像隻快活的小雀兒。我給小龍買了半斤麥芽糖,看他吃得滿嘴黏糊,心裡比蜜還甜。”

“六月初十,微雨。小龍與鄰村幾個頑童下河摸魚,渾身濕透,回來挨了訓,卻笑嘻嘻從背後變出一條巴掌大的鯽魚,說要給爺爺燉湯暖身子。這孩子,心善。”

“九月初三,秋風起。與小龍在老槐樹下埋下‘時光寶盒’,內有他拾的彩石三枚,我寫的字條一張。約好十年後同取。他笑得眼睛彎彎,像月牙兒。”

翻到第十年左右的記錄時,字跡陡然變得混亂,內容也急轉直下,字裡行間充滿了巨大的恐慌和絕望。

“九月初三,陰風冷雨。小龍夜半突發高燒,渾身滾燙如炭身上竟起了大片紅疹子!疹子破潰,流出黃水!腥臭難聞!村裡張屠戶家一夜之間死了五頭壯豬!口鼻流血,死狀淒慘!怪事!怪事啊!”

“九月十五,愁雲慘霧。請了鎮上的醫生,藥石罔效!小龍眼神直了!叫他不應!喂水喂飯皆不知吞咽,但說來也怪,自小龍病倒,村裡的豬瘟竟自己停了!再無新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十月初二,夜黑如墨。李婆子那個裝神弄鬼的老虔婆!她竟敢說小龍這不是病!是‘引’!是把村裡的災禍、晦氣、邪祟都‘引’到他身上去了!我怒極打了她!可夜裡抱著渾身滾燙、無知無覺的小龍,看著他身上不斷潰爛流膿的紅斑,我心裡直發慌,像掉進了冰窟窿”

“十一月初七,寒徹骨髓。他們來了,村長、族老都來了,說這是小龍的‘命’!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說隻要小龍‘守著’‘擋著’村子就能平安。村長他給我跪下了!涕淚橫流!可我掀了桌子!我罵他們畜生!我小龍才十歲啊!可就在那天,村西頭王娃子也開始發燒了,身上也起了紅點”

“三月廿一,春寒料峭。小龍身上的爛瘡總不見好,反反複複,流膿淌血,可他卻常常對著空屋子,對著牆角,對著空氣傻笑,笑得那麼乾淨,村裡再沒孩子發燒了,再沒牲口,暴斃了,他爺爺沒用啊,護不住你啊我的小龍”

最後幾頁,紙張被大片的、早已乾涸發黃的淚痕徹底浸透、泡皺,字跡完全無法辨認,隻剩下幾團模糊的墨跡和深深的、絕望的指甲劃痕。日記本旁,靜靜地躺著一張同樣泛黃褪色的照片。小俊顫抖著手拿起照片,照片上,一個健康活潑、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正神氣活現地趴在一個清瘦、戴著眼鏡、笑容慈祥的老人肩頭,笑得見牙不見眼。背景裡,那棵老槐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樹下的小河水清可見底,幾條小魚歡快地遊弋其中。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在爺孫倆身上跳躍著金色的光斑。照片背麵,一行同樣娟秀的字跡:“小龍十歲生辰留念。願吾孫一生平安喜樂。爺爺。”

小俊拿著這張照片,如同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他踉蹌著走到門口,望向村口那棵枯死的、猙獰的老槐樹。七月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隻有徹骨的寒冷,仿佛從照片裡那個陽光燦爛的瞬間,直接跌入了眼前這個死寂、冰冷、充滿腐爛氣息的現實地獄。這巨大的反差,像一把鈍刀,反複切割著他的神經。

他必須知道更多!他衝出老屋,像一個溺水者尋找浮木。他想起村裡曾經的老村醫李爺爺,一個沉默寡言但醫術還算靠譜的老人,小時候發燒咳嗽都是找他看。或許,他是唯一可能知道些內情、又相對超然的人。

老村醫的家在村子最西頭,同樣是一間低矮破敗的土房。小俊找到他時,老人正佝僂著背,坐在門檻上,對著西斜的太陽眯著眼。他比記憶中更加蒼老、枯槁,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劈斧鑿,深深刻滿了歲月的風霜和某種沉重的負擔,眼神渾濁,仿佛蒙著一層厚厚的陰翳。

“李爺爺”。 小俊走過去,蹲下身,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還記得我嗎?我是小俊,老劉家外孫,小時候您給我看過病。”

老村醫緩緩地、極其費力地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在小俊臉上停留了許久,仿佛在辨認一件年代久遠的物品。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記得,城裡讀書的那個娃” 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

“李爺爺,” 小俊開門見山,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回來喝二柱喜酒,看到小龍了。我我想問問小龍的事。”

老村醫渾濁的眼珠猛地一縮,像被針紮了一下。他迅速低下頭,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衣角,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那沉默沉重得如同鉛塊,壓得小俊幾乎喘不過氣。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麼久,老人才發出一聲悠長、沉重得如同歎息的“唉”,然後緩緩搖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都過去了,陳年舊事彆提了,彆提了”

“李爺爺!” 小俊的聲音不由得提高,帶著懇求和堅持,“我想知道真相!他為什麼會變成那樣?他身上的爛瘡,那到底是什麼?求您告訴我!”

老村醫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膝蓋裡。他依舊搖頭,反複念叨著:“傻孩子,糊塗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知道了是禍害”

小俊的心沉到了穀底。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玻璃瓶,裡麵是半瓶他從城裡帶回來、原本打算送給二柱父親的廉價白酒。他擰開瓶蓋,一股濃烈的酒精味彌漫開來。他將酒瓶遞到老人麵前:“李爺爺,天熱,您喝口解解乏。就告訴我一點,一點點就行,好嗎?我心裡堵得慌。”

老村醫枯槁的手指顫抖著,猶豫地伸向酒瓶。他接過去,仿佛那是某種救命稻草,仰起脖子,猛地灌了一大口。劣質白酒的辛辣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渾濁的眼淚順著深深的皺紋淌下。酒精似乎暫時驅散了他眼中的陰翳,也撬開了他緊鎖的心門。他眼神變得有些迷離,望著遠處灰蒙蒙的山巒,喃喃自語,聲音如同夢囈。

“那不是病” 他搖著頭,重複著,“是‘引’是‘引’啊,把村裡的‘臟東西’‘晦氣’‘災禍’都‘引’到他身上去,讓他一個人‘吃’下去”。

“大家夥兒都怕啊,怕得不行,怕那沒來由的怪病,怕牲口一夜死絕,怕地裡顆粒無收,怕日子過不下去,怕死,怕得要命啊” 老人的聲音帶著一種深切的、源自骨髓的恐懼,身體也跟著微微發抖,“隻能讓他‘吃’下去,讓他‘守著’擋著,這是唯一的法子”

“他爺爺是好人啊,厚道人,讀過書,明事理,他一開始拚了命地護著,跟村長吵,跟族老鬨,像頭護崽的獅子” 老人的眼中泛起一絲渾濁的淚光,“可有什麼用?看著村裡接二連三出事,看著彆人家的孩子也起了紅點,高燒,他他最後沒法子了啊,不認也得認,這是‘規矩’,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選人看‘命格’,小龍他命格太‘硬’,命不好啊”

老人的話語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夾雜著濃重的鄉音和酒精的麻痹,像一堆破碎的、染血的玻璃渣。但小俊聽懂了。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將他之前模糊的猜測徹底砸成了冰冷、殘酷、令人窒息的事實!這不是天災,不是意外!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由集體的恐懼和自私驅動的人禍!整個村莊的懦弱、愚昧和對災禍的無限恐懼,共同將那個曾經陽光燦爛的、無辜的孩子推上了祭壇!而小龍的爺爺,那個深愛著孫子的老人,在撕心裂肺的痛苦與絕望中,最終在“守護全村”和“守護至親”之間,被無形的、名為“規矩”和“多數人”的巨輪碾過,選擇了痛苦的妥協。這妥協,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也是將小龍徹底釘死在“守村人”位置上的最後一道枷鎖。

接下來的幾天,小俊像一個幽靈,沉默地遊蕩在村莊裡,目光卻如同探照燈,死死鎖定在那個角落的身影上。他觀察著小龍的行動軌跡:每天清晨,當第一縷灰白的天光刺破黑暗,小龍便會準時出現在枯死的老槐樹下,靜靜地坐著,麵朝村莊,一動不動,如同與枯樹融為一體,直到日上三竿。黃昏時分,他會沿著村道蹣跚而行,在垃圾堆、臭水溝旁,撿拾村民丟棄的死雞、爛菜葉、發黴的食物,默默地抱回他那破敗的院子,堆在牆角。那堆腐爛的東西,在夏日的炎熱中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吸引著成群的蒼蠅。

一次,張木匠家那個七八歲的淘氣小子爬樹掏鳥窩,不慎摔了下來,小腿骨折,疼得哭天搶地。當天下午,小俊就發現小龍蜷縮在老屋的角落裡,渾身滾燙,發起高燒,意識更加模糊。更令人心驚的是,他胳膊上那些暗紫色的潰爛斑塊,如同獲得了邪惡的生命力,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開來,爬上了他乾瘦的脖子,膿血滲出,散發著更加濃烈的腐敗氣息。

小俊的心徹底沉入了冰窟。他不再有任何懷疑。小龍,這個被剝奪了神智、被剝奪了人生的孩子,真的在用他那殘破的軀體和靈魂,作為容器,吸收、承載著這個村莊所有的“厄運”。每一次或大或小的災禍降臨,都會以成倍的痛苦和生命力流失,反饋到小龍身上。他像一個活著的、不斷被消耗的“人柱”,沉默地承受著整個村莊的恐懼之重。村民們那“豐盛”的喂養,那刻意的隔離,那集體的沉默,都是為了維係這個血腥而古老的“傳統”,確保這個“容器”能繼續運轉下去,直到被徹底榨乾、耗儘。

真相如同冰冷的毒液,滲透了小俊的四肢百骸,帶來的是滅頂的憤怒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他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胸中翻騰著咆哮的怒火,想要衝進人群,撕開他們偽善的麵具,將血淋淋的真相砸在他們臉上!他想質問村長,質問那些族老,質問每一個沉默的村民,你們的心是石頭做的嗎?你們怎麼能?!他想拉起小龍枯柴般的手,帶他離開這個吃人的魔窟,逃離這個以“守護”為名的地獄!

然而,當他看著那些在田間勞作、在門口閒聊、在婚禮上推杯換盞的村民時,看著他們臉上那被歲月和辛勞刻下的、看似淳樸的皺紋時,看著他們眼中那深藏不露的、如同冬眠毒蛇般的恐懼和一種近乎麻木的認同時,他發現自己像被無形的蛛網層層纏縛,動彈不得。這不是某一個惡人的罪孽,這是整個村莊的共謀!是植根於愚昧、恐懼和生存本能深處的、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獻祭!他們用沉默、用冷漠、用那碗“豐盛”的飯菜、用那些刻意的回避,共同織就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小龍牢牢禁錮其中,也將自己包裹在一種畸形的“安全”裡。任何試圖打破這沉默、戳穿這秘密的行為,都將被視為對整個村莊生存根基的挑戰,會立刻招致最強烈的敵意和排斥。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渺小,仿佛獨自麵對著一堵由無數沉默的、冰冷的石頭堆砌成的巨牆。

一天下午,小俊騎著二柱的破自行車,往返了三個多小時,從鎮上唯一的小賣部買回了一個東西,一個廉價的、色彩鮮豔的塑料小鳥哨子。那是他們小時候最喜歡的玩意兒,常常在老槐樹下吹得震天響,互相追逐嬉鬨。他走到小龍麵前,再次蹲下身,將那個嶄新的哨子遞到小龍眼前,然後,他輕輕地、充滿回憶地吹了一下。

“嘟——啾——” 清脆而略顯單薄的鳥鳴聲,在死寂的角落裡突兀地響起,劃破了沉悶的空氣。

“石頭,你看,是小鳥哨子!還記得嗎?我們小時候最愛玩這個了!在老槐樹下,你吹得比我響多了!” 小俊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充滿了期待。

小龍依舊低著頭,沉浸在他那無聲的世界裡,對哨音毫無反應。小俊的心一點點沉下去,苦澀如同潮水般蔓延。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準備收回手時,奇跡發生了,小龍那隻一直放在膝蓋上、如同枯枝般僵硬的手,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動了一下!接著,那隻黧黑、乾瘦、沾滿汙垢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生澀的、仿佛穿越了漫長時空的遲滯感,抬了起來,伸向那個鮮豔的哨子。

他的動作笨拙而緩慢,手指在空中停頓了幾次,仿佛在進行一場艱難的戰鬥。最終,他的指尖觸碰到了哨子冰涼的塑料外殼,然後,小心翼翼地、極其珍重地,將它握住了,緊緊地攥在了手心!

小俊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他屏住呼吸,死死盯著小龍的臉。

小龍的眼神依舊渾濁空洞,沒有任何焦點。然而,就在他緊緊握住哨子的那一刻,小俊似乎看到,在那片渾濁的、死寂的黑暗深處,極其短暫地、如同幻覺般,閃過了一絲微弱的、幾乎無法捕捉的光芒,像一顆流星,在永恒的夜幕中,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劃出了一道轉瞬即逝的亮痕!

小龍把哨子湊到嘴邊,嘴唇笨拙地含住哨口,腮幫子微微鼓起,用力吹了一下。沒有聲音。他體內似乎連吹響一個哨子的力氣都被耗儘了。但是,他的嘴角,那兩片乾裂、布滿汙垢的嘴唇,卻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了一個弧度!

那是一個極其模糊、極其短暫的笑容,但它不再空洞,不再機械,它帶著一絲困惑、一絲努力、一絲仿佛來自遙遠記憶深處的、被喚醒的微弱回應,像一個被深埋地底的種子,在瀕臨腐爛前,掙紮著探出了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嫩芽!

“小龍” 小俊的喉嚨被巨大的酸楚和悲喜瞬間堵住,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湧而出,模糊了視線。他知道,那個曾經在陽光下奔跑歡笑的小龍,那個靈魂深處最純粹的部分,並沒有被徹底磨滅,它還在,在那被痛苦、黑暗和絕望層層包裹、吞噬的角落裡,殘存著一絲微弱的、屬於“人”的光芒!這光芒雖然微弱如風中殘燭,卻比任何東西都更加珍貴,也更加令人心碎!

但這光芒,如同流星,轉瞬即逝。小龍臉上的笑容很快褪去,重新恢複了那種死寂的麻木。他隻是緊緊攥著那個哨子,仿佛那是他唯一擁有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信物,重新低下頭,一動不動,回到了那個隻有他自己知道的、永恒的沉默裡。

日子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平靜中緩緩流逝。村裡沒有發生大的災禍,田裡的莊稼長勢似乎也還行。村民們臉上的笑容似乎多了一些,言語間也多了幾分輕鬆。但小俊知道,這平靜的表象之下,是那個角落裡的生命正在被無聲地、持續地消耗。小龍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他走路變得更加蹣跚,需扶牆,身上的潰爛蔓延到臉上,觸目驚心。

雨,是深夜突然砸下來的。不是溫柔的淅瀝,而是帶著天穹震怒的轟鳴與慘白刺目的電光,將沉睡的村莊粗暴地撕裂。小俊被一聲炸雷從不安的淺眠中驚醒,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他披上單衣,赤腳走到窗邊。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色,隻有雨點瘋狂抽打屋頂瓦片的聲響,密集得令人窒息。

就在這狂暴的雨幕聲裡,一絲微弱、斷續的,如同瀕死小獸的嗚咽,頑強地鑽進他的耳朵。小俊渾身一僵,血液瞬間涼透,那聲音是小龍!

恐懼像冰錐刺穿骨髓,小俊甚至來不及穿鞋,猛地拉開門,一頭紮進傾盆的雨簾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全身,每一步都濺起渾濁的水花。他跌跌撞撞地衝向村尾那間搖搖欲墜的老屋。

門扉在風雨中無力地晃蕩著,像一個空洞的歎息。風雨裹挾著濕冷,肆無忌憚地灌入屋內。借著窗外偶爾撕裂夜空的慘白電光,小俊看清了屋內的景象,一片狼藉,腐朽的黴味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膩的腥氣撲麵而來。小龍蜷縮在牆角那堆早已黴爛的乾草上,身體因痛苦而劇烈地抽搐著。他的微弱而破碎,被淹沒在屋外的風雨聲裡。裸露的皮膚上,那些潰爛的傷口在電光下觸目驚心,正滲出黃綠色的膿血,散發出死亡臨近的氣息。

“小龍!”小俊嘶喊著撲過去,伸手想抱起他。指尖觸碰到小龍身體的瞬間,小俊的心猛地一沉,那身體輕飄飄的,仿佛隻剩下一把被病痛蛀空的枯骨。他顫抖的手撫上小龍的額頭,滾燙的溫度灼燒著他的掌心,像一個即將燃儘的炭火。

“小龍!撐住!我這就帶你去找醫生!城裡的醫生!”小俊的聲音帶著哭腔,在空蕩破敗的屋子裡顯得格外淒厲。他試圖將小龍背起,那輕飄飄的分量此刻卻重逾千斤。

就在這時,門口的光線被幾個沉默的身影擋住。村長和幾個披著蓑衣的村民站在那裡,像幾尊剛從泥地裡挖出來的石俑。雨水順著他們的蓑衣滴落,在門檻內彙成一小灘渾濁的水。他們的臉隱藏在鬥笠的陰影下,看不清表情,隻有一種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複雜目光,黏稠地纏繞在小俊和小龍身上。

“讓開!”小俊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朝著門口嘶吼,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絕望而扭曲,“他快死了!你們沒看見嗎?!”

村長緩緩地搖了搖頭,動作遲緩而沉重,仿佛脖頸上壓著無形的巨石。他的聲音低沉沙啞,穿透雨幕,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宿命般的疲憊:“沒用的小俊。彆折騰了,也彆折騰他了。這是他的命數,打從他被選中的那天起,就注定了。”

“命?!”小俊猛地抬頭,赤紅的眼睛死死瞪著村長和那些沉默的村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迸出來的血珠,“放屁!這是謀殺!是你們所有人!用你們的懦弱,用你們的沉默,一刀一刀把他剮死的!”

村民們依舊沉默。沒有人辯解,沒有人反駁,甚至沒有人移動分毫。他們隻是站在那裡,任由雨水衝刷,像一堵冰冷、厚重、無法逾越的牆。他們的沉默不再是無聲,而是一種震耳欲聾的宣告,一種比任何唾罵都更徹底的放棄,一種深入骨髓的冷漠。這沉默,比屋外的驚雷更令人肝膽俱寒,將小俊最後一絲希望徹底碾碎。

那一夜,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小俊守在乾草堆旁,小龍的聲如同風中殘燭,越來越微弱,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像是生命在沙漏中滑落的最後幾粒沙。小俊眼睜睜看著小龍胸膛的起伏漸漸微弱下去,看著那緊握著粗糙木哨子的手指,一根一根,極其緩慢地、失去了所有力氣地鬆開。那隻哨子,曾經吹響過多少被遺忘的、短暫而純粹的快樂?如今,它無聲地滾落在汙穢的草堆裡。小俊沒有合眼,仿佛隻要一閉眼,那微弱的生命之火就會徹底熄滅。黑暗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和小龍一同淹沒。

第二天清晨,肆虐了一夜的暴雨終於停歇。一道慘淡的晨光,掙紮著從屋頂巨大的破洞裡擠進來,像舞台上的追光燈,不偏不倚地落在小龍的臉上。那張曾經或許有過天真笑容的臉,此刻隻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青灰色。他安靜地躺著,再沒有一絲痛苦的抽搐,嘴角甚至凝固著一絲奇異的、近乎解脫的平靜。所有的掙紮、所有的屈辱、所有的苦痛,似乎都在這一刻歸於沉寂。

小俊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小龍的身體,冰冷、僵硬,像一塊深秋河底的石頭。他試圖將小龍抱起來,那輕飄飄的身體此刻卻沉重得讓他雙臂顫抖。

村民們再次無聲地聚集在門口,像一群幽靈。他們看著草堆上那具小小的、被遺棄的軀體,臉上沒有悲傷的淚水,沒有哀痛的嚎啕。隻有一種混雜著如釋重負、難以言喻的愧疚以及更深沉恐懼的複雜情緒,如同渾濁的泥漿在他們眼中翻湧。那是一種卸下重負後的麻木,一種不敢直視自己罪孽的閃躲。

小龍的葬禮很簡單。就在村口那棵虯枝盤錯、早已枯死多年的老槐樹下,草草挖了一個淺坑。沒有棺木,沒有紙錢,沒有哀樂,甚至沒有一句像樣的悼詞。小龍的身體被直接放進了冰冷的土坑裡,覆蓋上的,隻有一把把粗糙、帶著濕氣的黃土。泥土落在小龍身上發出的悶響,是這場葬禮唯一的聲響。小俊站在坑邊,淚水無聲地洶湧而出,滾燙地砸落在新翻的泥土上,成為這片死寂中唯一有溫度的東西。他是小龍這短暫、悲慘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後的送葬者。

葬禮結束的塵埃尚未落定,小俊已默默回到自己那間同樣冷清的小屋。他迅速地、機械地收拾著行囊,將幾件簡單的衣物塞進一個褪色的布包。這裡的一切,童年的歡笑、田野的奔跑、溪水的清涼,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令人作嘔的灰翳,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像冰冷的蛇纏繞著他的心臟。

二柱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搓著手,臉上寫滿了局促和欲言又止的掙紮。

“小俊”二柱終於艱難地開口,聲音乾澀,“你彆太恨村裡人。我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他眼神躲閃,不敢直視小俊的眼睛,那“沒辦法”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像淬了毒的針。

小俊的動作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他隻是停下手中的動作,緩緩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他出生、長大的地方。那些熟悉的屋舍、田埂、小路,此刻在他眼中都扭曲變形,如同怪物張開的巨口。他最後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鋒,掃過遠處沉默的山巒和腳下這片浸透了小龍血淚的土地。

然後,他背起行囊,決絕地轉身,邁開步子,再也沒有回頭。通往村外的土路泥濘不堪,一輛破舊的麵包車已經等在那裡。車輪碾過泥濘,揚起一片渾濁肮臟的黃塵,像一塊巨大的裹屍布,緩緩地、無情地遮蔽了身後村莊那模糊而醜陋的輪廓。小俊知道,腳下這條泥濘的路,就是他與故鄉永訣的界限。他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吞噬了小龍、也吞噬了他所有溫情記憶的地方。

麵包車突突地駛離村莊,將那片窒息的土地甩在身後。車窗外,雨後的天空異常澄澈,陽光燦爛得刺眼,田野一片生機勃勃的翠綠。然而,這明媚的光景落在小俊眼中,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永遠無法融化的冰。陽光灼烤著皮膚,卻一絲一毫也暖不進他心裡。那徹骨的冰涼,是從骨髓深處滲出來的。他帶走的,哪裡是什麼鄉愁?那是一個沉甸甸的、冰冷刺骨的真相,關於一個被獻祭的孩童,關於一個村莊集體的沉默與合謀,關於人性最深處那令人絕望的深淵。他不知道這用無辜者生命換來的、虛偽的平靜還能維持多久,他更不敢去想,當枯槐下的黃土再次被掘開時,下一個被推上“守村人”祭壇的,又會是哪個懵懂無知的孩子?

車輪滾滾向前,村莊在後視鏡裡越來越小,最終縮成一個模糊的黑點,消失在地平線的儘頭。視野裡,隻剩下那棵枯死的老槐樹,如同一個巨大的、扭曲的問號,又像一具指向天空的骸骨,孤獨而固執地矗立在荒涼的土地上。它沉默地守望著這片被詛咒的土地,守望著黃土之下那個被遺忘的犧牲品,也守望著那些深埋在人心深處、永不見天日的秘密與深重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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