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弈,我們來談一筆新的交易。”
許願的聲音,清脆、冷靜,像一塊冰,投入了東區機房這潭死水裡,瞬間激起了一圈無聲的、卻又無比洶湧的漣漪。
周圍幾個假裝在學習、實則一直在偷看這邊好戲的學生,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江弈那雙總是古井無波的眸子裡,那長達數秒的空白,終於被一種更加深沉、更加複雜的探究所取代。
他看著她。
看著這個穿著明黃色連衣裙,像一束強光般不由分說地闖入他世界的女孩。
看著她臉上那甜美又疏離的笑容,和那雙不再有任何卑微與乞求的、驕傲得像火焰一樣的眼睛。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許願幾乎以為他會像上次在圖書館那樣,直接起身走人。
終於,他緩緩地,摘下了其中一隻耳機。
“我以為,”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裹著冰碴,“我們之間,已經沒什麼好談的了。”
“是沒什麼好談的了,”許願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不變,卻絲毫未達眼底,“因為之前的交易,在你單方麵毀約的那一刻,就已經作廢了。”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將桌上那張冰冷的銀行卡,緩緩地、不容置喙地,推回到了他的麵前。
“所以,我們先來算算舊賬。”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劃開了兩人之間那層早已腐爛的、名為“合作”的偽裝。
“這三萬塊,是你單方麵撕毀‘星光杯’合約的違約金,還是……給我的分手費?”
“分手費”三個字,她咬得極輕,卻像一記最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江弈那張蒼白的臉上。
他的瞳孔,驟然緊縮。放在鍵盤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根根泛白。
他死死地盯著她,那雙黑沉沉的眸子裡,第一次,出現了一絲被她的話刺傷的、狼狽的情緒。
許願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但她知道,她不能退。
在這場博弈裡,誰先心軟,誰就輸了。
“又或者,”她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纖長的手指又輕輕地點了點桌上那張“風啟”科技的挑戰賽海報,將他所有的退路,都堵得死死的,“你覺得,用這三萬塊,就能買斷我這個‘投資品’的全部價值?”
她迎著他那雙掀起驚濤駭浪的黑眸,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江弈,你是不是忘了?我當初找你,是因為你是濱海大學最強的程序員。我需要的,不是你的施舍,是一個能和我並肩作戰的盟友。”
“我需要的,是一個能和我一起,去贏下更多、更值錢的東西的,搭檔。”
她的手指,在海報上那“風啟科技總部實習offer”一行小字上,重重地敲了敲。
“這個,是你那三萬塊,買不到的。”
整個機房,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江弈死死地盯著她,那張總是冰封著萬年寒霜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他從她那雙燃燒著火焰的、倔強得不肯認輸的眼睛裡,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被生活逼到絕路的野獸。
驕傲,卻又不得不為了生存,用儘全身的力氣,去撕咬、去戰鬥。
“你憑什麼覺得,”過了足足半分鐘,他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嘶啞得厲害,“我還需要你?”
“就憑這個!”
許願猛地將那張海報,又朝他麵前推了推,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這個比賽,要求一個技術負責人,和一個產品策劃人!缺一不可!全濱海大學,你找不到比我更懂用戶心理、更會寫策劃案的新聞係學生!而我,也找不到比你更強的技術實現者!”
“江弈,”她俯下身,雙手撐在桌子上,第一次,用一種完全平等的姿態,直視著他的眼睛,“我們都掉在泥潭裡,誰也不比誰高貴。收起你那套可憐的、用錢來劃清界限的把戲!那隻會讓你顯得,更像一個輸不起的膽小鬼!”
“一個人當礁石太久了,是會碎的。”
最後一句話,她壓得極低,輕得像一聲歎息,卻又重得,像一塊巨石,轟然砸進了江弈那片早已冰封的心海。
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那雙黑沉沉的眸子裡,所有的冰冷、戒備、憤怒、屈辱,在這一刻,都儘數褪去,隻剩下一種最純粹的、被她這句話徹底擊碎的、無法掩飾的震驚與脆弱。
她……怎麼會知道?
她怎麼會知道,他不是堅不可摧。
他隻是,在風浪裡,站得太久了。
……
許願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東區機房的。
她隻記得,在她說完那句“礁石會碎”之後,江弈看了她很久很久。
然後,他沒有再說過一個字。
他隻是緩緩地伸出手,將桌上那張“風啟”科技的挑戰賽海報,拿了過去。
這就夠了。
她贏了。
贏得了這場遍體鱗傷的、關於尊嚴的戰爭。
回到宿舍,林菲菲立刻像隻八爪魚一樣纏了上來。
“怎麼樣怎麼樣?戰況如何?你倆誰贏了?他是不是被你懟得啞口無言,然後跪下來求你原諒?”
許願看著她那張寫滿了“快給我講八卦”的臉,隻覺得身心俱疲,連一個字都不想多說。
她將那張銀行卡,扔回給了林菲t菲。
“密碼還是我生日。你幫我還給他。”
“啊?就這?”林菲菲一臉的失望,“然後呢?你們倆就這麼完了?”
“沒完。”許願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如釋重負的淺笑,“我們有了個新開始。”
說完,她不再理會林菲菲的追問,爬上床,用被子將自己蒙了起來。
太累了。
這一天一夜,像打了一場耗儘了她所有心力的仗。
她需要休息。
她需要,睡一個好覺。
帶著一絲虛脫般的疲憊,和一絲微不可查的安寧,許願很快,便沉入了夢鄉。
……
午夜。
意識,再一次,被拖入了那個熟悉的、冰冷黑暗的空間。
許願的心,猛地一沉。
又來了。
她以為,當她和江弈的關係重新步入正軌,當那些現實的危機被一一化解,這些該死的、令人不安的夢,就會消失。
可它沒有。
這一次,她看到的,不再是ktv,也不是童年的客廳。
而是在一個……她無比熟悉的地方。
濱海大學的圖書館。
是三樓,那個靠窗的、她和江弈第一次“簽約”的角落。
夢境裡,圖書館空無一人,隻有窗外漆黑的夜。
一本攤開的、寫滿了代碼的筆記本,正靜靜地放在桌上。
忽然,一簇小小的、橘紅色的火苗,毫無征兆地,從筆記本的一角,躥了出來。
那火苗很小,很微弱,卻帶著一種令人心驚的、執拗的生命力。
它一點一點地,舔舐著紙張的邊緣,將那些精密的、嚴謹的代碼,化為一縷縷黑色的、卷曲的灰燼。
火,越燒越旺。
很快,便吞噬了整本筆記。
然後,是桌子,是椅子,是整排整排的書架……
夢境,到此戛然而止。
許願猛地睜開眼睛,心臟狂跳得幾乎要衝出胸膛!
火!
是火!
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情緒化的碎片!
而是清晰的、具體的、帶著灼人溫度的——火!
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像一隻冰冷的手,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
她終於明白了。
她之前所有的夢,那些礁石,那些ktv,那些童年的創傷……都隻是預警。
都隻是這場最終的、足以將他徹底焚毀的、毀滅性災難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