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九。
連日陰霾後,當日巳時初,天空飄起了星散雪粒。
熱孝期的蘭陽王府看不出任何新年將至的喜慶氣氛,或者說,就算心中喜悅,也需偷偷藏起來,以免悖逆禮法。
府門外,卻是一派忙碌景象。
數輛厚壁馬車停在石階下,丫鬟婆子們忙著將狐皮、軟枕、暖爐一一放置於車內。
今日是蘭陽王四七祭日,蘭陽王妃同吳氏需親赴定鼎山下的金台寺祭奠,不想卻趕上了這壞天氣。
王妃出行,自有規製,按說該用那四馬並驅的‘安車’。
但王府實際話事人吳氏不欲張揚,又憐惜下人,不想她們跟著受凍,便隻帶了一名婆子。
長者如此,林寒酥便也隻帶了許、張兩位嫲嫲。
輕裝簡從。
王府正對最熱鬨的府前街,吳氏和林寒酥出府時,不免有好事者在遠處張望。
素麵白衣的林寒酥攙著吳氏,下台階時一再溫聲叮嚀,“母親小心,母親著意,莫滑了腳”
吳氏同樣一臉慈藹,不時輕拍林寒酥手背,極為親昵。
以至於遠處旁觀者生出了不小疑惑不是說上個月這對婆媳還鬥生鬥死麼?
可單看此時光景,任誰都得誇讚一句母慈子孝。
巳時正,由三輛馬車組成的車隊出蘭陽府城冒雪緩緩北行。
因雪天路滑,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才抵達目的地。
金台寺,原本也是蘭陽府內數得著的名寺大刹。
自從禮教興起,大吳百姓皆轉向供奉禮教三聖祖,佛門香客日漸稀落,香火隨之凋敝。
與金台寺破敗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蘭陽城南的國教天道宮正在經曆新一輪擴建、修葺,不但麵積擴展了一倍有餘,且占據了折北江北岸風景最優美的地段。
宮闕綿延,信眾如潮,每日成千上萬人自備乾糧,無償幫工
反觀金台寺,如今僅餘一名主持領著三名小沙彌苦撐。
這點人手,根本打理不過來五進寶殿,後三進逐漸荒廢,僅前殿供奉佛祖,二進院勉強充作僧寮,兼作接待留宿香客之所。
若非老側妃吳氏虔心禮佛,時常接濟,這四名僧侶怕早已成了餓殍。
今日王府女眷親臨,眾僧連忙將自己的住處打掃乾淨後讓給了吳氏等女眷居住。
隔壁另外一間接待香客的院落,卻已住進來三名因雪天阻路的行商。
知客僧原打算請三人去前院寶殿湊合一晚,好給王府侍衛騰地方,丁歲安卻大度道:“出門不易,相逢既緣,這客房通鋪能睡十餘人,我們隻五人,一起將就一晚吧。”
行商中那名薄唇蒜頭鼻領頭人連連拱手稱謝。
安排好住處,丁歲安勘察了周邊,布置了暗哨、熟悉了地勢、提前做好了危急時的撤退線路這些都是他作為一名侍衛的份內事。
那廂,吳氏、林寒酥在婆子陪同下前去祭奠了杜玨。
吳氏又是好一番慟哭,眾僧見了,紛紛讚歎老側妃和蘭陽王的母子情深。
林寒酥卻一滴淚沒掉,一旁的許嫲嫲著急卻也沒辦法,心知王妃是越來越不想裝了。
忙活完這些,再吃點齋飯,天色已黑透。
晨午飄灑的雪粒,此刻已化作漫天飛舞的鵝毛白絮。
女眷早早歇下。
但對於丁歲安來說,在外借宿不比府內,今晚需熬上一夜。
心思簡單的胡將就坐在大通鋪上,抱著一把長柄馬刀不住打盹。
胸毛坐在一麵烏木蒙革旁牌上,專心致誌地在茂密腿毛間尋覓虱子蹤跡。
王喜龜則對同屋的三名行商懷有戒心,圍著火盆烤火時不停旁敲側擊打探對方底細。
但那名長有蒜頭鼻的行商領頭人答的滴水不漏,問不出任何有用信息。
王喜龜對他們愈加懷疑。
至夜半子時,金台寺內一片寂靜,隻餘雪花落地時的‘簌簌’之聲。
眾人昏昏欲睡,偏偏那三名行商圍火而坐,雖不言語,卻精神矍鑠。
王喜龜再也忍不住了,向丁歲安使了個眼色,兩人一起走了出來。
剛一出門,寒風裹挾著雪花將人吹了個通透。
“頭兒!我感覺這三名商人不對勁!”
“不妨事”
丁歲安四下打量著破敗寺院,並未將王喜龜的話放在心上。
“頭兒”
王喜龜還待再勸,忽聽院外東側林子裡傳來兩聲不算響亮、但穿透力極強的‘啾啾~’之聲。
若是旁人聽了,大約會認為這是烏鶇夜啼。
王喜龜卻臉色一變,轉頭看了過去。
“今晚還真有客人來啊”
丁歲安自言一句,從腰間扣出一枚指頭長短的竹哨含在嘴中,“啾啾~啾~啾啾啾~”
“啾啾,啾~”
林子裡馬上有了短促回應。
丁歲安神色凝重起來,“公冶說客人有二十來個老王,去屋裡喊弟兄們打起精神。”
子時正一刻,風雪彌天。
高空視角俯視,大地一片蒼茫。
方圓兩三裡內,隻有金台寺突兀聳立。
寶殿長明香燭成了附近唯一光源,微渺飄搖,仿佛隨時會被這充斥天地間的大雪湮滅了一般。
百步外,二十名服裝各異的騎士早早下馬,提刀步行,像是擔心馬蹄聲會驚動寺內諸人。
距離金台寺尚餘四五十步,一名身著長衫、作書生打扮的男人揮手將眾人招致身旁,最後叮囑道:“待會莫貪圖女人,速速將人都殺了,一個活口不留,回山後自有銀子賞於兒郎們!”
眾人低聲應和,摸向寺院大門。
其中一人快速翻過不高的院牆,悄悄拉開門栓,開門時特意搬著下沿將門板稍稍抬高少許。
這樣一來,乾澀門軸本應發出的刺耳‘吱嘎’聲就此消失。
一看就是做慣了打家劫舍營生的經年老匪。
眾人魚貫而入
今夜恰好睡在前院寶殿內的四名和尚,就這麼不明不白的在睡夢中往生去了極樂世界。
眾匪不做停留,在長衫書生帶領下迅速卻又安靜的疾走入後院。
‘呲~’
剛行至前院通往後院的角門,長衫書生忽然聽見一道類似漏氣的聲音。
察覺異常,連忙站定。
卻見,率先跨入後院的嘍囉步伐未停,在慣性作用下又走出三四步,忽而直直撲倒在地
到此時,頸上那顆腦袋才依依不舍離開身體,骨碌碌滾出去老遠。
‘滋~滋~滋~’
切口平滑的脖頸處,血水呈放射狀噴出丈餘,轉瞬間在潔白積雪上作出一副嫣紅畫作。
電光石火之間,長衫書生竟沒看見是何人偷襲,也沒聽到任何兵刃揮砍的破風之聲,不由大驚。
“門後有人!”
匪人中一黑衣橘皮臉漢子聽聞示警,橫過手中長柄九環刀,雙手持握使出一記槍法中的‘搠’,直直捅向牆壁。
‘轟~’
‘嘩啦啦~’
尺餘厚的青磚如朽木,牆壁應聲爆裂。
藏在牆後的丁歲安後躍一步躲開飛散磚石,卻也讓開了僅能並肩過兩人的角門險隘。
長衫書生見狀,知曉偷襲計劃敗露,當即喝了一聲,“兄弟們,漏水了,他們隻有五人,一起上!”
漏水是‘被發現了’的黑話。
匪人齊齊發出一陣不似人聲的興奮尖嘯,蜂擁而入。
偷襲變強攻。
屋內,平日裡反應總是慢半拍的胡將就見丁歲安被匪人圍攻,抬腳踹開房門,拎著長柄斬馬刀便要衝出去,“賊子,休傷俺兄長!”
剛跨出一步,卻被王喜龜扯著衣裳後領拽了回來,“按頭兒提前布置的預案辦!胸毛,結陣!”
早在一旁躍躍欲試的胸毛左手持旁牌、由手握單刀,錯步前移換位至最前方。
王喜龜抽出腰間龍衛軍每什配備一支的製式短弩,出門前還不忘冷冷掃視了屋內三名行商,威脅道:“我等乃龍衛軍軍卒,你們老老實實待在此處,若敢渾水摸魚,軍爺可饒不了你們!”
“嗬嗬~”蒜頭鼻嗤笑一聲,道:“快去救你家什長吧。”
此刻並非逞口舌之時,王喜龜再不多言,一句“走”,三人一起衝了出去。
胸毛持盾在前,胡將就持長柄斬馬刀位於左方側後、王喜龜一手單刀一手短弩於胸毛右側後方。
小組以三角鋒矢陣從匪人後方切入。
丁歲安身處戰團正中,揮砍來的各色兵刃看似密不透風,卻總能被他驚險躲過。
覷準時機,丁歲安屈膝沉肩,低身橫掃下肢,接一個上撩斬擊。
“啊~啊!”
接連兩聲淒厲慘叫,匪賊一人雙腿齊膝而斷,一人握刀右手高高飛起。
眼見得手,丁歲安毫無滯頓,持刀前推,進左腳,偷右步,再橫斬一刀。
‘叮~’
一聲脆響。
匪人格擋的兵刃與錕鋙刀一觸即斷,錕鋙刀勢未止,生生從匪人左肩至右腹剖出一道兩尺餘的傷口內裡臟腑呼啦啦流了一地。
眼見活不成了。
錕鋙刀真好用
三名行商也不知何時移步到了房門外,那名薄唇蒜頭鼻頻頻頷首,饒有興致的點評道:“不錯不錯,按虎勢破開圍殺、前斬勢變守為攻夏記八勢大吳軍卒人人習練,但年輕人中能使出這般威勢的,卻不多”
眨眼間,匪人兩傷兩死
再有從後方結陣切入的胸毛三人,匪人頓時有了慌亂跡象。
已在院內站定的長衫書生見狀,又喊道:“騷驢!他肯定就是那名剛入成罡境的小子,你上!”
橘皮臉漢子當即停住了走向王喜龜等人的腳步,折身殺向丁歲安。
待到近前,重踏躍起四尺餘,雙手舉刀,力劈而下。
九環刀尚在半空,前段已閃起白芒。
眼見聲勢不對,丁歲安一記橫掃逼退眾匪,頓足鎖腰,舉刀格擋。
體內罡氣迅速灌入錕鋙。
‘鐺~’
兩刃交擊,金石嗡鳴,附著於刀兵之上的罡氣如焰火一般,四濺激射,暗夜霎時亮如白晝。
腳下青磚皸裂如蛛網。
他娘的,賊人裡也有成罡境!
擋下一刀,丁歲安不退反進,趁橘皮臉剛剛落地,腳未生根,側身沉肩撞入橘皮臉懷中。
後者騰騰騰退出三四步方才站穩。
“公冶,動手!”
丁歲安忽然朝茫茫雪夜大喊一聲。
話音落,一支黑色箭羽借由夜色掩護,悄無聲息直奔長衫書生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