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雪來如竊玉,去如埋香,亥時時分,終於停了。
“太夫人,”常嬤嬤提了盞花燈,“您瞧,這是公子給您買的鬆鶴延年燈,我給您掛簷下。”
“公子還說,夜深就不打擾祖母休息,就在院子門階下磕了個頭,說是祝您‘心似蒼鬆常青,神若白鶴逍遙’。”
“他有心了。”府裡不缺花燈,但鬆兒每次看燈,還是會給她買一盞。說是孫兒不能常常侍奉左右,就當是給祖母留個念想。
“公子溫軟和柔,到底是您帶大的孩子,像您。”常嬤嬤給太夫人輕輕捶著肩膀,“因為公子說下雪了,怕長姐凍著了就先回來了,沒來得及給夫人選燈。侯夫人就使了通性子,還責罰了院子裡的婢女。”
“她那個性子就這樣,不去管她,左不過由她鬨個兩三天,鬆兒沒幾日也要回國子監了,她也找不到人鬨了。”孫兒是懂事的,奈何做母親的,讓人無奈。
常嬤嬤想到一晚上看戲,侯夫人都是吊著個臉。戲台子是很熱鬨,獨她看什麼都一副麵沉似水的樣子,好像那些戲子欠了她八百兩銀子。“侯夫人也是,一晚上都甩個臉子給太夫人看。”就是皇後娘娘,也不會在這種場麵擺臉色給太夫人看,這不是明晃晃地給太夫人沒臉嗎。
說出去還是伯府的姑娘,就這樣目無尊長。
連給戲班子的賞銀,侯夫人隻象征性的打賞了二十兩碎銀。堂堂侯府,出手未免太過丟份。太夫人讓她拿了三十錠金子塞給班頭,免得這幫人出去,不知在背後要怎麼嚼侯府的舌根。
“她是舒坦久了,早就忘了提著神過日子是什麼滋味。算起來,也是侯爺對不住人家。”宅裡的女人多要鬨事,女人少也不讓人省心。
小喬氏一貫如此,隻要有一星半點兒的不如她意,她就讓人不痛快。誰不給她足夠的臉麵,她就要撕破所有人的臉皮。
對小喬氏,她確有虧欠之心。這些年的胭脂粉,都像是碾碎了給侯府敷了一層體麵的畫皮。
後宅生活不易,何苦相互為難呢。
“聽扶桑說,公子因為大姑娘把給他買的燈送人了,有些不高興呢。大姑娘哄著公子,說是來年定會給他補一盞,公子就又高興了。”
老夫人忍不住笑了,姐弟情深,鬆兒從小就對長姐有依賴,青兒性子是冷淡,但對這個唯一的弟弟,從來都是關懷備至。
感情就是縫縫補補,越縫越細密,越補越貼心。
常嬤嬤想想略有些遲疑,“侯爺他”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老夫人擺手,散泥上不了牆,“不去管他了,東西送過去了嗎?那邊傳了什麼話過來?”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她早就對這個兒子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失望了太多次,她已經習慣了,除了心裡又多了一條鞭痕,並無多少改變。
好在鬆兒,不像他父親,算是她最大的福報了吧。
陸鬆的名字,是她定的,她劃掉了老太爺留下的鈺字,換了鬆字。何當淩雲霄,直上數千尺,她希望鬆兒巍然挺正,堂堂正正,莫要隨了他父親長歪了。
老夫人看著雙手,曾經也是嫰滑如脂的一雙玉手,現在就像蟲蛀過的錦緞,看似光滑,實則內裡早已溝壑遍布。
“送了,按照您的吩咐,我讓小廚房做了一碗五色元宵給大姑娘送去。”
五色元宵是江南的特色,五色就有五味,甜鹹酸苦辛,芝麻豆沙甜蜜打底,鮮肉鹹香可口踏實穩健,棗泥入口回甘,薺菜清熱敗火,再有個薑汁驅寒扶正。
五色也是五福。寒丫頭一彆數日,已是大不相同。從前像個易碎的琉璃,現下卻有了抵禦逆境的韌性。
甜日子泡久了,容易讓人辨不出滋味。
許是磨難讓人成長,要曆經苦辛,才能辨識真味。
她還是希望,這丫頭遍嘗世味後,還能溫潤如蜜的日子,算是她做祖母的一點心意。
“陳媽媽說,夫人那邊的容嬤嬤找過她,她心中有數,知道該怎麼做。”常嬤嬤撫著老夫人的背,“您彆太操心了,自個身子骨也不好,大姑娘是個有福之人,定能逢凶化吉。現下您也回府了,能看護好她。”
前些日子她遣散仆婦,難聽話收了一籮筐,說什麼的都有。也不知道侯夫人是怎麼當的家,後宅的婆子們,想怎麼說主子就怎麼說,想編排什麼就編排什麼。這傳出去,大姑娘的名聲不就毀了。
她都沒敢在老夫人跟前說,怕把她氣個好歹。侯爺在前院裝聾作啞,夫人在後院作天作地。
老夫人半闔著眼,和田玉美人錘輕緩有力地敲在微曲的膝腿間。她這把老骨頭還撐得住,總得看著兩個孩子長大。
“另外,娘娘身邊的花女官來傳話了,說是皇後娘娘請您得空了去坐一坐,許久不見自家妹妹了,想見見您說點體己話,”常嬤嬤扶著老夫人躺下,“還說太子想念姨母了。”
她說出來都有點不好意思,太子那一年到頭,除了有事,平日裡是一點響動也聽不到。
太子,嗬嗬。
她知道這母子倆想乾嘛,見麵也不過是賞些東西,再讓侯府出麵,與成國公一起給聖上施壓,無非就是要解了太子的禁足,當一切都沒發生過,照樣父慈子孝,照樣胡作非為。
“國公爺那呢?”兄長是什麼脾性,她很清楚。對這個姐姐向來是有求必應,尤其是立了太子後,更加肆無忌憚。
原本就是兩朝元老,救過先帝也扶持過當今聖上,地位卓然,每每上朝,都是賜座於文華殿東楹,是大貞除了梁王爺以外,能坐著上朝的。
女兒做了皇後,母儀天下,外孫做了太子,一國儲君。隻要不亂來惹事,專心讀書,學習治國方略,日子就能順當。
做太子當仁愛有德,海納百川,重賢用能,將來才能開創大貞的海晏河清。
可太子偏偏要反其道行之,妒賢嫉能,信小人遠忠仆,已經貴為儲君,還要打壓殘害忠良,視人命如草芥,瘋狂斂財,身邊儘是些諂媚之徒。這樣的人怎麼能做儲君,大貞要是落到他手上就完了。
對太子的惡行,皇後與國公爺放任不理,隻說孩子大了就好,不過是任性頑皮了些。
在他們眼中,欺君罔上,貪墨國帑,殘害忠良,敗壞朝綱,荒廢典學這些統統都是孩童般的任性頑皮。
他是當朝太子,一國儲君,他也是一位父親,也是大貞的未來。
“國公爺也讓人傳話,說讓您與皇後娘娘多親近。”常嬤嬤更正了下原話,反正她隻能理解到這個意思。
國公爺的原話是:“要共同扶持太子,咱們是一家人,有福一起享,有什麼難關,自然是要一起扶著過,哪能置之不理。太子有難,皇後娘娘都急病了,這事關王家滿門的榮辱,太夫人得上上心。”
這話說的,好像是她們太夫人氣病了皇後,為難了太子,還辱沒了門風。
老夫人輕輕揉著眉頭,“傳話出去,就說我頭暈目眩,起不來床了,再把府裡的百年老參給娘娘送過去,請她保重身子。”誰愛摻和誰摻和去,武安侯府還雞毛亂似麻,自己兒子她都無能為力教好,談何去管教人家的兒子。
這次鬨這麼大,定有她不知道的內情。往常太子也沒少惹事,但這次出動了梁王,想必是陛下不想繼續忍了。貪墨是動搖國本的大事,身為太子如此不檢點,這個位子,她看還是換人做吧。
雖說她對武安侯這個爵位沒什麼感情,但總得為孩子們想想。她可不想百年以後,留給鬆兒的,是個空架子。
至於太子,也該受點教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