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活了六十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之前要死要活的,現在又賊會享受,還要招幾個女仆伺候他?
要是胡惟庸還在,估計你們倆能坐一桌!
不過,比起胡惟庸,你小子還算實在,至少你要什麼,你都明明白白的說出來了。
嗯,你是真該死啊!
老朱惡狠狠地這樣想著,隨後板著臉道:“這就是你咆哮奉天殿的理由?”
“不是,這怎麼能算咆哮奉天殿呢?咆哮奉天殿那什麼行為?目無君上!”
“你還知道目無君上?”
“臣當然知道!”
張飆據理力爭:“臣一直都把皇上放心上,奈何皇上總把臣放地上”
“正所謂,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臣父母雙亡,出來京城當官,也沒什麼朋友,每天上朝,見得最多的就是皇上!”
“在臣眼裡,君父也是父。所以,臣對皇上忠心耿耿,冒死進諫!”
“可是”
說著,他話鋒一轉,再次舉起那個《還我血汗錢》的小本本,聲淚俱下:“皇上連臣的死活都不顧了,臣傷心啊!”
“你你”
老朱那聲變調的‘你’字,在空曠死寂的奉天殿裡繞梁三匝,最終也沒能‘你’出個所以然來。
他胸口劇烈起伏,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手指顫抖著指向階下高舉著破賬本、一臉‘不給錢我就死給你看’的張飆。
要不還是砍了他吧?
這個念頭在老朱腦子裡轉了八百圈。
這混賬東西,先是用亡國危言戳他肺管子,現在又拿個破賬本跟他哭窮討薪!
簡直把他這奉天殿當成了菜市場!
把他這個九五至尊當成了欠薪的包工頭!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啊!
可是他那句‘臣父母雙亡,君父也是父’的話,偏偏像根魚刺卡在老朱喉嚨裡,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要知道,老朱的身世也很淒慘,從小父母雙亡,流落街頭當乞丐,最後還去寺廟裡當了幾天和尚,才勉強苟活下來。
雖然張飆的淒慘肯定不如他,但聽到張飆說的那些話,他就不由地回憶起了當年的心酸往事。
再配上張飆那身洗得發白、袖口都磨出毛邊的七品鸂鶒補服,還有那本邊角卷得像鹹菜乾的《還我血汗錢》
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謬感和一絲絲極其微弱、連老朱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心虛,如同冰水澆頭,暫時壓下了沸騰的殺意。
“雲明!!”
老朱最終不去看張飆,猛地扭頭,聲音嘶啞地對著旁邊那個麵白無須,正努力把自己縮成鵪鶉的貼身小太監吼道:
“去!給咱查!查戶部!查太倉!查清楚!這混賬張禦史的俸祿,還有都察院那幫窮酸的俸祿,到底欠了多少!怎麼欠的!馬上滾去查——!!”
話音未落,唾沫星子已經噴了雲明一臉。
“奴婢遵旨!奴婢這就滾!”
雲明哪裡還敢擦臉,如蒙大赦般,連滾帶爬地竄出了奉天殿。
那速度,仿佛後麵有十條惡狗在追他。
殿內再次陷入了一陣詭異的安靜。
隻剩下老朱粗重的喘息聲,還有張飆肚子不合時宜發出的、悠長而響亮的——
“咕嚕嚕~~~~”
聲音在死寂的大殿裡回蕩,格外清晰。
周圍太監宮女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然後趕緊低頭。
老朱的臉更黑了,太陽穴突突直跳。
張飆卻仿佛完全沒覺得尷尬,他揉了揉乾癟的肚子,臉上露出一種屬於餓死鬼的渴望,眼巴巴地看著朱元璋,小聲嘀咕:
“皇上臣這肚子它它抗議了您看能不能先賒個燒餅墊墊?等雲公公查清楚了,從臣欠薪裡扣?”
“你!!”
老朱聽到這話,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賒燒餅?還從欠薪裡扣?!
這混賬東西是真把咱奉天殿當早點鋪子了?!
“閉嘴!等著!”
老朱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感覺自己的帝王威嚴正在被這廝按在地上反複摩擦。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老朱坐立不安,主要還是氣的。
而張飆則乾脆盤坐在奉天殿的金磚上,眼觀鼻鼻觀心,努力對抗著胃裡的空虛。
其實,他來討薪,也是想求死。
但看老朱的樣子,似乎已經鐵了心不殺他了。沒辦法,他隻能先填飽肚子再說。
很快,殿外就傳來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
雲明連滾帶爬地回來了,臉色比紙還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皇皇上!奴婢查清楚了!”
“說!”
老朱幾乎是吼出來的。
雲明咽了口唾沫,帶著哭腔:“回皇上!戶部趙尚書掌管的太倉銀庫,去年江南水患,遼東軍餉,北地築城開銷巨大,入不敷出,京官俸祿自去年臘月起便隻發了三成其餘其餘皆拖欠”
說著,他忍不住偷偷抬眼瞄了下老朱那山雨欲來的臉色,聲音更抖了:“都察院禦史正七品歲俸九十石折鈔折布折胡椒蘇木實發不足三成張禦史所言,積欠七個月又二十一天戶部賬上確有記錄”
轟!
整個大殿如遭雷擊!
雖然早有預料,但親耳聽到‘實發不足三’、‘確有記錄’這幾個字,老朱還是感覺一股邪火直衝天靈蓋。
戶部!趙乾!好哇!咱讓你管錢袋子,你給咱管得連禦史喝粥的錢都發不出來了?!
還讓這混賬東西跑到奉天殿來跟咱討債!?
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廢物!一群廢物!”
老朱暴怒地拍著龍椅扶手,金絲楠木的扶手被他拍得砰砰作響。
“咱養你們是吃乾飯的嗎?!連俸祿都發不出來!讓臣工餓著肚子給咱辦事?!傳出去,咱的臉往哪擱?!大明的臉往哪擱?!”
他咆哮著,憤怒的對象似乎從張飆轉移到了那被剝皮實草的趙乾頭上。
罵了半天,胸中那口惡氣稍稍出了點。
但看著階下那個餓得眼冒綠光、還在揉肚子的張飆,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更深的憋屈感湧了上來。
錢!咱的錢呢?!
他朱元璋,堂堂開國皇帝,此刻竟被一個‘錢’字,逼得在奉天殿上如此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