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學 第一百四十章後事
行昭身形一頓,輕輕偏了偏頭,眼眸往後望了望,湘妃竹簾上淚痕被六司熏成了斑斑駁駁黃褐色,天家富貴麵前,連娥皇女英眼淚都要變個顏色才能叫好看。
隔了一小會兒,才聽見方皇後回音。
“讓我親手打理應邑喪事,我也心裡不舒坦,到底是嫡親姑嫂,誰願意看到她這樣不體麵撒手人寰?這幾天日日去慈和宮請安,也就是被請到正殿裡行了禮便算完事兒,估摸著母後心裡也不活,總不願意見人。說起來,臨安侯當真無辜,被拉攪進這一樁事裡頭,親眼看著應邑亡故,任誰心裡不好受,聽說臨安侯太夫人稱病,臨安侯這幾日床前侍疾,連早朝也沒上?”
“他無辜”
從內間傳來一聲壓抑了蔑笑,是皇帝聲音。
“他和應邑也扯不清楚關係!原先暗衛下去打聽,曉得了應邑時常和一個男人城東青巷裡頭,朕便以為是馮安東,立時沒了那個心思將胞妹情事聽個一清二楚,也就草草地過了。應邑死前要見賀琰,朕便心裡暗道不對,又讓人下去打聽,街坊四鄰,一個一個挨著問,這才問到。除了馮安東,竟然還有一個頭戴黑幕籬身長八尺男兒漢時常出入青巷!再細查下去,應邑怕是和你妹”
皇帝突兀地停住了話頭,生硬地轉向了彆處:“朕答應應邑許她葬入皇陵,也要著手為她選過繼之人,便一定會做到。她既然已經嫁到馮家去了,就是馮家婦,等馮安東過了一年居妻喪,你再著心給他選一個家世不高妻室。等生下孩子就過繼一個到應邑膝下吧”
馮安東身形不高,可賀琰卻有八尺之長!
皇帝止住話裡是想說,這件事與方皇後妹妹也有關聯嗎?
可話到半途卻止住了,想一想也是,皇帝以為方皇後不知道方福死真相,如今卻被他挖出來了,身為一個丈夫,自然不願意將自己胞妹逼死自家小姨子事實說給妻室聽
蔣明英輕輕捏了捏行昭掌心,示意不該立遊廊裡聽壁角了。
行昭仰臉一笑,將拐過壁角。便看見蓮蓉垂眉斂眸過來,壓低聲音通稟:“歡宜公主過來了,現今候瑰意閣裡。”
行昭喜出望外。自應邑被送去了大覺寺,闔宮上下都安靜了下來,有門路找門路問東問西,沒有門路是避之不及,陸淑妃原就是個靜得下來。如今像宮裡頭沒這個人似了,連帶著一雙兒女都沉寂下來。
這才是聰明做法。
再看看惠妃,以為自己聰明,可勁兒地作,皇帝難得踏足一回後宮,便去了她那兒。半夜卻被她氣了出來。
第二天早晨宮裡頭謠傳便滿天飛了,有說惠妃是“以為自己沾上了個寵字兒,便得意得很了。竟然想去大覺寺瞧一瞧那一位。”,也有說是因為“給應邑長公主求情呢,全天下都是壞人,隻有她一個好”。
先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重,再看看能不能賣給彆人一個人情和麵子。這世間有力拔千斤,多是自不量力。
宮裡頭處處是學問。前世自己怎麼就一點沒學到呢?
行昭一道加腳程,一道腦子裡過得飛,大約是因為方皇後將她護得嚴嚴實實,被護母親寬大羽翼下幼鷹是不需要擔憂狂風驟雨,才能養成了她驕縱而恣意個性。
行昭將跨過門檻,便看見了小娘子穿著件兒月白蹙銀絲褙子,頭上佩著一對玉花簪子,儀態端莊地坐炕上行昭福了個禮,便邊笑邊順勢坐其旁。
“頭一次看歡宜姐姐穿月白色倒也好看,怎麼不戴一對翡翠簪子?顯得既抬色也貴氣。”
歡宜沒急著答話,先歪頭往窗欞外瞅了瞅,揪了揪衣角,輕歎一聲:“宮裡頭如今是什麼樣氣氛?我哪兒還敢佩亮色東西?母妃恨不得讓我穿上一身白,再頭上簪朵小白花兒,整天到晚彆笑彆叫彆說話”
行昭了然。
又聽歡宜後話,素來嫻靜穩重小娘子想來是憋話兒憋得久了,一見到個能說話兒便一股腦往外拽。
“母妃連韶腦,鬆香都不許點,重華宮本來就悶得慌,原先還能上一上常先生課,如今太後娘娘身子骨不好,雖說不要孫輩侍疾,可總也不好做兒孫還能平心靜氣地日日去上學吧?昨兒個,老六又跟著黎大人去江南了,重華宮裡連個能說話兒人都沒有。宮外頭人不知道三姑母官司,宮裡頭人誰不知道?大覺寺是個什麼地方,循規蹈矩女兒家能去哪兒嗎?陳娘娘宮裡照舊穿紅著綠,隻有母妃守規矩。”
放前世,歡宜打死也不會同行昭說這一番話兒。
行昭也不知是該感慨還是該遺憾,前世裡行明也不可能心力地幫她打聽活動,不可能幫她照料荷心和荷葉,歡宜前世是個話不過半句,言前想三分端嫻公主。
如今她卻成為她們身邊值得信賴人了。
她沒來得及改變母親命運,卻一朝一夕之間改變了自己命運。
“淑妃娘娘守規矩還不好?這幾天樂伎苑裡頭都沒了動靜,四皇子也曉得事有不對呢”行昭指了指內間掛著那套水色蓮紋掛罩,笑說:“皇後娘娘也將阿嫵原本絳紅罩子換了下來,總歸是出了喪事,該做都得做。”
皇帝也不願意麵上來作踐自己胞妹吧?
可心裡一直壓抑著怒氣又該往哪裡發呢?
歡宜是過來閒話家常,悶心裡頭話兒吐了出來,便轉了話頭,語氣變得鄭重起來:“過幾日就該行大殮禮了吧?打頭摔盆捧靈定下來了嗎?總不能要天家兒郎去打頭吧?衛國公家,馮家多是小兒郎”
可都不是應邑生啊!
女人天性好言,歡宜一個十三四歲小娘子,既是出自好奇心問這番話兒。是出於試問內情,畢竟應邑被送到大覺寺理由有些站不住腳——長公主小產後神思恍惚,需要佛前供奉,又有暴斃而亡後。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對勁,可一個公主,一個女人又能犯下多大罪孽?
可皇帝不敢,也不想將內情公之於眾,將實情瞞得好極了,底下人便隻有猜了又猜,想了又想。抓耳撓腮得幾乎走火入魔,這不,歡宜都將主意打到了行昭身上了
“阿嫵這可不知道。”行昭實話實說。轉了轉眼珠子,笑言:“內務府也沒來鳳儀殿請示喪禮規矩,想著也是按著定例來吧。前朝總有出了嫁沒孩子公主吧?”
像是說了什麼,又實實什麼也沒說。
歡宜像淑妃,個性聰明。從行昭話裡頭撿到了這麼一句“內務府都沒來鳳儀殿請示規矩”,定例是定例,可有立就有破,前朝哪一個得寵嫡公主是完完全全按照禮部定例出嫁、封爵、再行葬?得寵就多加點榮寵,沒寵才一五一十地全照著定例活!
應邑是太後幼女,皇帝親妹。身份都放那裡了,能有不得寵?
可皇帝卻不讓方皇後插手,這就足以表明態度了。
甭管應邑長公主做了什麼。隻要結果是皇帝連麵上功夫也不想給她做了,這就能讓人放下心來了。
歡宜聽到了自己想要,便笑盈盈地同行昭扯東扯西扯開了,“月份天氣,去江南。哪兒還使得上扇子啊。老六非不聽,乾天乾地把你給他繡那個扇套讓下頭人弄好。非得帶過去。是跟著黎大人辦公務,本來就事急從簡,他倒好,行李不多一柄象牙扇就占了一大塊包袱,母妃是又氣又笑。”
行昭不明白歡宜想說什麼,抬頭看了看小娘子眼神,亮亮眼眸裡頭像天上閃著星辰,索性打著哈哈過去:“有些人怕熱,有些人怕涼,往前就有叫花子大夏天穿著棉襖守臨安侯府門口,許是端王殿下怕熱,離不得扇子?”見歡宜麵色不對,趕緊岔開話頭:“早聽樂伎苑出了個名角叫段小衣,比柳文憐還好,是四皇子手把手教出來?”
歡宜麵上浮起笑來,嗔著行昭:“那倒比柳文憐還差些,是個人,才十一二年歲,唱思凡唱得好,又得了老四喜歡,是個能成氣候”說著鳳眼一勾,笑眯眯地湊過身來,伏行昭耳邊說悄悄話兒。
行昭大愕,目瞪口呆地望著歡宜。
歡宜看著小娘子瞪大了一雙杏眼,瞳孔大大像極了一隻軟軟糯糯貓兒,不禁笑出了聲兒,又立了聲兒裝腔作勢地威嚇行昭:“可不許往後說!我們兩姐妹話兒,誰也不許往外傳,誰往外說了誰就賠一方賀蘭硯!”
這話兒怎麼往外傳?捕風捉影,卻極損皇家臉麵。
一個戲子一個十一二歲戲子怎麼能長得像二皇子,還占了四皇子喜歡呢!
女人家沒有不喜歡傳話,無關老小。
可行昭卻知道這番話是絕對不能傳出去,皇帝正為胞妹荒唐身故而火冒三丈,決不能因此再觸其逆鱗!
“阿嫵曉得!”行昭擰緊眉頭點頭,她本能地對這件事慎重起來,想了想柔下聲兒來,細聲細氣地同歡宜說:“歡宜姐姐也要千萬記得世間百態,浮生萬人,或許我眼睛與你鼻子像,又或許我嘴巴與彆人像,再或許我左邊兒看起來和你一樣,可右邊看起來猶豫彆人一樣”
歡宜長宮中,哪裡不曉得嚴重,聽小娘子糯聲糯氣,委婉勸誡,心裡頭卻明亮極了。
直點頭,笑了笑又將話兒扯遠了,從太液池芙蕖一半謝一半開好看,一直說到江南,“說是去查水患,母妃備了仁丹,艾藥膏還有一大包袱清涼油,囑咐不許老六靠近堤防,不過老六多半都不能聽。從遼東回來,騎馬磨得手上腿上全是繭子,重華宮整整睡了三天,整個人才緩過神來,不過少年郎拚一拚也挺好”
是因為一聽到方祈回京,加腳程趕回來送信吧?
前世這個時候也有水患,可隻有黎令清一個人去江南督查啊
行昭抿了抿唇,眼神微微抬了抬,又輕輕黯下去,麵上輕笑著聽歡宜說話兒,時不時附和兩句,臨到晚膳,留了歡宜一道用了素齋,讓蓮玉去前殿打聽了下,說是皇帝用完晚膳便往慈和宮去了,便領著歡宜去給方皇後問安。
方皇後看上去心情極好樣子,溫聲叮囑歡宜:“過猶不及,讓你母妃做好該做便也可以了,等過了應邑長公主大殮禮,常先生課業也要提上台麵了,不僅要學女四書,要學老六老二他們學東西,學得不比他們多,粗略學學就好。女兒家還是該懂些政史大局,否則往後出了岔子,悔之晚矣啊”
行昭手交疊膝上,規規矩矩地將頭乖乖埋下。
歡宜卻猛地一抬頭,所以這是暗示,應邑長公主是不顧大局與國體,才得到了暴斃而亡教訓嗎?方皇後神色如常,眸光柔和卻氣勢十足,歡宜趕緊低下頭,她不太敢看這個嫡母了。
一國之母,六宮之主,穩穩地當了幾十年,從來沒卷入過什麼是非,說話也不會像彆妃嬪女人一樣藏得猶抱琵琶半遮麵,可卻就是讓人不得不深思其中意味,歡宜餘光裡瞥見了麵容恬靜行昭,陡然發覺如今小娘子行事言談套路好像與方皇後如出一轍。
大約是跟好人學好人?
第二日一大清晨,應邑諡號就下來了。
大周以前公主除非是有卓絕功勳或是盛寵加身才能有諡號,比如大唐平陽昭公主,安定思公主,前者是因為巾幗不讓須眉,後者則是因為武後與高宗憐愛與懷念,可到了大周朝,願意給女眷多榮寵了,可也隻是表麵榮耀,並沒有一絲半分實質性獎賞,想一想也對,多賞幾個字又不是多賞幾座城池當封邑,誰又會吝惜呢?
比如行昭這個擔著縣主名頭空架子,再比如鋪天蓋地公主,皇後諡號。
“應邑安公主”
這是昨兒夜裡皇帝與太後達成共識吧?
安,安分,安定,亦是安撫。
行昭低著頭認真地繡著手上還沒完成那個芙蓉碧水紋香囊,耳畔邊聽見方皇後那頭衣料窸窸窣窣聲音,輕輕一抬頭,便與之對視著笑眯了眼。
顧太後不可能將自己牽扯進去,賀琰已經進入了皇帝視線,顧太後隻需要哭著鬨著,含糊其辭地順水推舟一把,皇帝心裡疑慮隻會深。安撫完這頭,那滿腔怒氣往哪處發?皇帝心裡頭想必已經有了答案了。
馮安東是應邑出麵聯係,梁平恭是應邑寫信箋,連方福都是應邑相邀酒樓裡。
隻可惜皇帝無論怎麼查,也隻能查到賀琰與應邑關係,止步於此再難向前,手上不能拿到實實證據,可皇帝要厭惡一個人,還需要證據嗎?
這樣就夠了,有沒有證據不重要,賀琰期望是什麼?是權勢與地位。誰又能給他這些東西呢?皇帝。當皇帝已經不再信任他,甚至懷疑與厭惡他時,賀琰人生便已經徹徹底底地失敗了。
至少他自己看來,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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