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飄起了細雨,一改前幾日的晴朗,比武大會也快到了尾聲。
當朝正相兼戶部尚書的李樞衡站在金鑾殿偏殿三樓的鏤空雕花窗前,望著偏殿正廳中入座的各派掌門及其弟子們。雨水順著青瓦屋簷滴落,在他深紅色的官袍上暈開幾處暗色,他有著江南貴胄特有的冷白皮,六十四歲仍不見老人斑的臉龐似窖藏宣紙。眉形細長如工筆描就,眉尾隱入兩鬢銀絲,眼窩較尋常南人深邃,琥珀色瞳孔蒙著一層水鄉霧靄,倒把那些陰鷙心思都籠成了朦朧煙雨。
“大人,唐門主到了,宴席即將開始,煩請大人入席。”
侍郎汪澄在他身後低聲道。李樞衡轉過身,透過珠簾望向樓下大廳。隻見一襲玄色長袍的中年男子獨自與幾名唐門子弟圍坐在角落中,他神態肅穆,不怒自威,腰間懸著一枚青銅令牌,在燭光下泛著幽幽青光。李樞衡一眼認出,這便是當日在校場上打平張都督的唐門主唐琢之,江湖人稱其為“摘星手”,在此之前,張都督已連勝十五回,青城武當等掌門皆為其所敗。
宴會進行到一半,李樞衡舉起酒杯,目光掃過在座眾人:
“諸位掌門,此次武林大會圓滿結束,全賴各位鼎力相助。皇上特命本官設宴,以表謝意。”
唐琢之端坐席間,神色淡然。他注意到李樞衡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中似乎藏著什麼。
酒過三巡,李樞衡起身離席。不多時,一名小廝來到唐琢之身邊,低聲道:“唐門主,相國大人有請,請隨小的來。”
唐琢之心中了然,麵上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跟隨小廝穿過喧鬨的偏殿,繞過精致的花園假山,來到一間極為僻靜的廂房。推開門,一股清雅的茶香撲麵而來。李樞衡正獨自一人坐在案前,專注地看著爐上沸騰的水,手邊是一套紫砂茶具,動作不疾不徐,仿佛隻是在享受片刻清閒,卻自有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著這間屋子。
“唐門主,請坐。”李樞衡抬起頭,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抬手示意對麵的位置。“這是今年新采的明前龍井,雨前嫩芽,滋味難得,唐門主不妨嘗嘗。”他提起砂壺,將澄澈的茶湯注入杯中。
唐琢之不清楚這位權傾朝野的相國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但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他隻能靜觀其變,在李樞衡對麵依禮坐下,端起茶盞,放到鼻尖輕嗅:“茶香清冽,沁人心脾,確是好茶。隻是唐某久居蜀中,於這江南雅物所知甚少,怕是品不出相國大人這茶中更深的意趣了。”他言語謙遜,卻也直接表明了自己並非對方圈內之人。
李樞衡微微一笑,放下茶杯,目光轉向窗外,語氣似乎隨意卻帶著沉重:“好茶需靜品,但這天下……近來卻已靜不太平了。”他話鋒一轉,隨即從手邊拿起一張早已備好的羊皮地圖,在案上展開:“唐門主可知,北地鐵勒部前些日子在飲馬原大敗燕國主力,兵鋒已直逼燕國中都?”
地圖上清晰地標注著北方的疆域和軍事態勢,唐琢之的目光落在地圖上,茶蓋恰好劃過杯沿,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燕國常年與我朝在邊境摩擦,如今困於鐵勒,於我大雍而言,豈非少了一個外患?”唐琢之試探著問道。
“非也,非也。”
李樞衡搖頭,神色凝重,“燕國雖是舊敵,但這鐵勒怕是比燕軍浮屠還強悍得多。”
他話鋒微微一轉,帶著一絲讚許的口吻說道:
“本官知道,唐門並非完全置身事外,亦懷報國之心。據我所知,貴派改良的穿雲弩,已有部分提供給邊軍使用,其射速與威力遠勝尋常弓弩,在守城時頗見奇效,將士們皆讚其精良。唐門主此舉,已是功德一件。”
唐琢之聞言,心中一動,知道對方果然是有備而來,連這點陳年舊事都已摸清。他不動聲色地回應道:
“相國大人過譽了。當初確應邊軍將領所請,提供了少量製式連弩,以助守邊禦侮,略儘綿薄之力罷了。此弩雖經唐門改良,但終究隻是外門基礎技藝,算不得什麼核心。”他直接地劃清了界限。
李樞衡仿佛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順著話頭往下說,語氣變得更加懇切:“唐門主謙遜了。正是因為見識了‘穿雲弩’的不凡,本官才更深知唐門技藝之精妙!然而,僅僅是連弩,尚不足以完全扭轉對陣鐵勒強悍騎兵的劣勢。”他手指點向地圖上的某個區域:
“本官真正想說的,是唐門那些名震江湖、神鬼莫測的核心機關暗器之術。譬如傳說中的‘暴雨梨花針’、‘孔雀翎’,或是那些能布設陷阱、遲滯敵軍的奇巧機關……若能擇其部分原理,哪怕隻是簡化應用於軍陣,或設計出專門克製重騎的特殊器械,定能大大減少我朝將士的犧牲,甚至可能改變戰局!此乃真正利國利民、功在千秋之事!”。
唐琢之的麵色徹底沉了下來,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語氣斬釘截鐵:
“相國大人言重了。唐門之術,並非敝帚自珍,實乃與本門獨特心法、秘製材質及長期訓練息息相關,絕非外人一朝一夕可以掌握,更難以大規模普及軍中。況且,唐門立派之本在於江湖自保,恪守中立,貿然深度卷入軍國大事,非先祖所願,亦恐引來諸多不必要的麻煩與猜忌。”他理由充分,不卑不亢地表達了拒絕之意。
李樞衡臉上的笑容並未消失,隻是眼神深邃了些許。他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輕輕吹開浮沫:“唐門主所慮,本官亦有考量。本官並非強人所難,也無需唐門主傾囊相授核心秘辛。隻是想借貴派巧思,解邊關燃眉之急罷了……”他話音一頓,目光再次落在唐琢之臉上,語氣變得意味深長:“令郎昭臨……身子一直欠安,沉屙多年,想必唐門主為此憂心如焚,遍尋良醫了吧?”
唐琢之聞言,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
李樞衡繼續道,聲音依舊溫和,卻字字敲在唐琢之心上:“本官前些時日偶然得知,波斯國進貢了一批極為罕見的秘藥,對調理奇經八脈、固本培元有奇效。本官已特命人快馬加鞭,將此藥……送往唐家堡了。算算時日,應該這幾日便能送達令郎手中。”
“!”唐琢之猛地抬眼看向李樞衡,呼吸為之一窒!他吞咽茶湯時,喉結不受控製地重重一滾,脖頸兩側的青筋瞬間繃緊,如同即將拉滿的弓弦!
這禮也太沉重了。久聞朝堂上,李趙之爭已久,此次來京城,唐琢之最害怕的就是卷入這兩黨的爭鬥。
良久,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氣,強壓下翻湧的情緒,聲音略帶沙啞地道:“……多謝李相國……厚愛。”他直視對方的雙眼,緩緩起身,鄭重地拱手作揖:“相國大人如此費心,唐某銘感五內。犬子之病,實乃我畢生心結。國家危難之際,唐門身為大雍子民,自當儘力。”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謹慎:
“隻是,相國大人所言軍技之事,牽涉甚廣,涉及本門根本及諸多秘辛,並非唐某一人可決斷。且哪些技藝適宜軍用、如何改動而不失其效又便於操作,皆需從長計議。請容唐某……回去仔細斟酌,”
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達了感激,承擔了責任,又為自己爭取了緩衝時間和解釋的餘地,並未完全鬆口。
李樞衡聽完,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仿佛早已料到這個結果。他端起茶杯,輕輕叩了叩杯沿:“本官相信,唐門主是個聰明人,更是一位愛子情深的父親,自然知道孰輕孰重。”他意有所指地補充道:
“令郎……還等著這救命的良藥呢。本官,靜候唐門主的佳音。”溫和的語氣中,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多謝相國大人款待與厚賜。”唐琢之再次深揖一禮,“唐某這便先行告退,回去後即刻商議此事。”
“好,唐門主慢走。”
唐琢之轉身離去,腳步略顯沉重。李樞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手指輕輕叩擊著案上那杯已經漸漸冷掉的茶盞,目光投向窗外。庭院深處,一棵老銀杏樹的枝頭積著清晨的薄霜,隨著一陣微風吹過,幾片潔白細碎的霜花突然撲簌簌地掉落下來,悄無聲息地融化在微濕的青石板上。
陸昭的烏皮靴碾過沙地上幾道新月狀凹痕,這是今日第五批淘汰者跌倒時膝蓋砸出的印記。三十名赤膊軍漢正以三人為組,將裹著濕麻布的鑄鐵方樁從演武場東旗樓搬至西角樓——每根方樁底部陰刻著“丙辰重器”的銘文,需在日晷銅針偏移三刻前完成七次折返。
“停!”
陸昭的突然纏住某個大漢顫抖的手腕:“你換手時樁底晃了半寸。”
那人小臂上鼓起的血脈如同纏滿銅絲的機簧,卻仍喘著粗氣辯解:“這比昨日添了二十斤分量…”
“南疆平叛時,象兵衝鋒掀起的煙塵可不會等你調息。”陸昭甩開鎖鏈,槍尖挑起那人脫落的老繭皮
“我要的是能用單手托住寒鐵樁一炷香的銅金剛,不是被北風刮跑就散架的紙紮人。”
殘陽染紅沙地時,僅存的四組人開始搬運真正的星紋玄鐵——這些從南海沉船打撈的隕鐵每塊重逾三百斤,力士們肩頭被壓出的紫黑色瘀痕,正與去年工部在宣府城牆測試新型守城械時,那些被淘汰輔兵身上的印記如出一轍。陸昭撫摸著鐵樁上被汗漬浸得發亮的“丙辰”二字,聽著士兵們踏地的悶響逐漸與兵部車駕司傳來的車輪聲同步。
朱雀門外,幾名唐門弟子騎在馬上等候,不遠處,唐琢之禦馬而來,手中拿著一個精致的錦盒,他掃了一眼眾人。
“乾糧和飲水都備齊了?在京城耽誤了些許時日,接下來我們得抓緊趕路,才能在八月十五之前趕回門中,以免你們師娘憂心,昭昭呢,她怎麼沒跟你們一起?”
“昭昭師姐對火器好奇,恰好今日神機營舉行閱兵,她早早便去觀看了,這時候應該在城外等著了,這些吩咐你昨日便已經叮囑過了,咱們一早就準備得妥妥的,這才離開師娘沒幾日,師父你的記性愈發不好了。”一名年輕的唐門弟子揶揄道。
“我說師父怎麼誤了時辰,原來是去為師娘尋生辰賀禮了。”
另一名唐門弟子笑了起來,瞬間吸引了眾人的目光看向唐琢之手中的錦盒。
“喲,師父這是準備了什麼賀禮,瞧這盒子花團錦簇的,想必要價不菲吧。”
“一邊兒去,師父的眼光,尋常俗物怎能入得了他的眼。”
“哈哈哈,師娘見了這賀禮,定然心生歡喜,說不定咱們幾個也能沾沾喜氣,嘗到師娘的好廚藝。”
幾名唐門弟子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唐琢之望著天際飛過的雁群,說道:
“這錦盒是給你們昭昭師姐的,李相國已經差人將波斯名藥送去了唐門,昭臨的內裡虧損之症定能得痊愈,這才是你師娘最想收到的賀禮。”
眾人聞言,麵麵相覷,嬉笑的聲音漸漸消失,大夥先是沉默了片刻,其中一名唐門弟子接話道:
“師父費心籌謀才換得這波斯名藥,倘若少門主憑此身體康泰,也是喜事一樁,如今師娘壽辰在即,我唐門也算雙喜臨門了,師父更應感到欣慰才是啊。”
唐琢之長舒一口氣,道:
“若不是為了昭臨,我又何苦來這什麼比武大會,京城局勢波譎雲詭,怕是馬上就有一場風暴要來襲。”
“我是為波斯秘藥而來,但不明白李相國為何提前知曉,此舉恐會讓外人以為,我是他李樞衡的人。”
“罷了,你們青鋒師叔早就出發了吧?”
“是啊,前些日子受傷後沒休養幾天就回去了。”“他要替我籌備壽宴,趕緊回吧。”
唐琢之禦馬奔馳而去,眾唐門弟子緊跟其後,馬蹄踏起的飛塵如滾滾濃煙般彌漫在驛道上,淹沒掉眾人遠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