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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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鑾殿蟠龍柱上的鎏金鱗片在秋陽下泛起冷光,朝堂內外,一片肅靜得壓抑。

雍帝朱載稷,這位連續二十七日不曾臨朝的君主,今日終於出現在這權力核心。他仿佛換了一個人。頭上戴著十二旒平天冠,玄色龍袍領口嚴絲合縫地扣到喉結,顯出一種異常的克製與嚴苛。他端坐龍椅,眼神鋒銳而深邃,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冷峻。一股淡淡的丹藥清香,從他身上散發開來,與殿內凝滯的氣氛交織,詭異地透著超脫塵世的抽離感。

當值太監尖利的“急報”聲忽然刺破晨霧般的死寂。朱載稷的語調淡然,卻透著一股令人心底發寒的力量:“喘氣收著些。”短短幾字,便壓得群臣噤若寒蟬。緊接著,太監撲跪在青玉階前,尖聲稟告:“張都督……張都督昨夜嘔血三升,歿了!”

兵部尚書孫彌若緊隨其後,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張將軍身如猛虎,此前已十五連勝!與唐門交手,那唐琢之不過勉強擋得一刀便身形不穩,最後以暗器得以平手……臣以為,這定是唐琢之對張將軍下了毒!”

此言一出,吏部左侍郎汪令——素來被視為李樞衡的左膀右臂——眉頭緊鎖,出列道:“陛下,兵部尚書此言,恐有臆斷。唐門雖以毒聞名,但行事向有規矩,且張都督武功蓋世,豈會輕易中招?此事蹊蹺,還請陛下明察,莫要冤枉了無辜之人。”

兵部尚書怒視汪令:“汪侍郎這是何意?難道張都督之死,與唐門無關?”汪令寸步不讓:“本官隻是就事論事,真相未明之前,任何猜測都可能誤導聖聽!”

氣氛瞬間凝固,兵部尚書退下,左相趙恪臨站了出來,語氣沉重:“老臣聽聞蜀中唐門久居蜀中,不涉世事。此番武林大會,已是難得其出川。又怎會無故毒害我國重臣?”他意味深長地看向李樞衡。

恰在此時,大太監曹保年尖著嗓子接話:“啟稟皇上,奴家底下的鎮撫司回報,李府……近日曾派人到唐門去送東西。”李樞衡臉色一僵,剛要辯解,便被禮部侍郎看似無心的話語打斷:“臣前些日子見到,那唐青鋒,確曾從李相國府邸出來,轉身便向朱雀門,離開了京城。”另一位官員添油加醋:“那蜀中唐門,有一少主,身體虧損。唐門雖善醫毒,卻唯獨缺少一劑波斯奇藥方能根治。而此藥,隻有宮中庫房才有。李相國,正兼任戶部尚書,掌管宮廷庫房!”

李樞衡臉色一僵,汪令也麵露錯愕,剛要開口,另一位與李黨親近的官員,兵部右侍郎陳泰聲道:“陛下,曹公公所言,怕是有誤!李相國與蜀中並無深交,豈會與唐門有所往來?鎮撫司番子素喜捕風捉影,此等言語,不足為信!”

李樞衡厲聲喝道:“曹公公!趙相國!聽你們這番說辭,莫非是要將張都督之死的臟水,潑到老臣頭上不成?!”他環視一周,目光帶著威壓,“老臣執掌朝政數十年,何時做過此等構陷同僚之事!”

然而,朱載稷隻是緩緩開口:“李相國。”音量不大,卻如黃鐘大呂,讓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朱載稷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朕的國庫賬本,翻到江南那一頁,就隻剩下你李家的族譜!”

“鹽引,成了你們祠堂的香火錢;漕運,成了你們族田的阡陌線。”他語氣冰冷,直指核心:

“如今,李相國,終於按捺不住,要鯨吞軍政大權了?”他看向李樞衡身後的官員,“吏部也都是您老的人吧?下一任大都督,打算讓誰來接替?是汪侍郎?還是陳仆射?抑或是您老的兒子李定方呢?”他每點一個名字,那些被點到的官員便臉色煞白,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

朝堂之上,群臣被震懾得冷汗直流。方才被提到名字的幾人,更是腿腳發軟,幾乎站不穩,其中一位文官更是當場昏厥倒地。李樞衡卻怒聲一吼,嗓音沙啞得像是要咳出血來:

“陛下!”他突然從袖中抖出一本泛黃的《兩河疏浚錄》,迅速翻到開隆九年那頁,聲音顫抖卻帶著悲愴:“陛下可知當年治黃工程?耗銀三百萬兩,其中二百四十萬,是李家變賣江淮十二間鹽鋪所籌!”“神武衛征北燕時軍糧告急,是老臣開自家糧倉,獻糧十萬石!”他越說越激動:“還有正弘三年大疫,是老臣捐出半數家產,設藥局,救濟災民!”他直視朱載稷,眼眶赤紅:“陛下如今嫌老臣中飽私囊?可沒有這些‘私’字當頭的買賣,先帝平藩的軍餉從何而來?!朝廷空虛,老臣是替皇家攢下了基業啊!”

“說得好!”朱載稷輕輕鼓了鼓掌,臉上帶著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說得太好了!”他環視群臣,目光最後落在李樞衡身上,語調冰冷:“好一個厚公薄私、為國為民的三朝重臣!今日這番說辭,真是讓朕無地自容,自愧不如呐!”他笑容驟斂,眼神銳利如煉丹爐中的火焰:

“曹保年!把戶部的魚鱗圖冊,給朕帶上來!還有那份,朕讓人私下去勘測、重繪的魚鱗圖冊!”

曹保年拂塵輕揮,四名小太監抬著黃楊木箱踉蹌入殿。箱蓋掀開,一股黴腐氣息混著古籍的檀木香逸散而出——三十二冊陳舊的戶部魚鱗官冊靜靜躺在其中。緊隨其後,一名小吏領著隊伍,抬著兩箱簇新的圖冊步入大殿,共八十七冊。這些是鬆江府全境用特製楮皮紙重新測繪的,單冊展開便長達六尺。群臣紛紛向兩側避退,讓出空間。當兩套圖冊被攤開在大殿金磚上時,如同兩片巨大的地圖,覆蓋麵積達四十平米,觸目驚心。

朱載稷指向圖冊,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震怒:“看看!戶部所載,李樞衡老家鬆江府,在冊田地不過四百萬畝!而朕的暗探所繪,實則已達八百萬畝!這尚未完全測繪完!”他一甩手,一封密信落在李樞衡麵前,上麵戶部侍郎與李氏族老的簽名赫然在目,信中“春分前焚毀新墾灘塗”字樣,更是鐵證如山。

朱載稷的聲音如寒冰般刺骨:“江南乃我大雍經濟命脈!僅僅一個鬆江府,你李樞衡便隱沒萬頃良田!那整個江南,又隱沒了多少?!每年國庫要因此虧空多少田稅?”他一步步逼近:“田稅尚且如此,鹽鐵稅呢?絲織稅呢?”李樞衡啞口無言,額頭青筋暴起。朱載稷站在龍椅前,俯視著他:“今日你又要染指軍權……李樞衡,朕看你真正的目的,隻有一個!”

李樞衡腦海中,“謀反”兩個字如同烙鐵般烙下血印。他絕望了。

朱載稷沒有給他任何辯駁的機會,直接下令:“扒了他身上穿的那一身皮!全家打入大牢,聽候發落!”侍衛上前,扒除李樞衡官服。

刹那間,他貼身穿著的,竟是先帝賜的麻布孝衣。李樞衡眼中閃過一絲癲狂:“老臣……這就去黃泉,問問先帝……”他突然咬破舌尖,將鮮血噴向禦座,隨後猛地撞向身旁的蟠龍柱!鮮血濺射。曹保年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揮了揮拂塵,幾名侍衛立刻上前,將鮮血不止的李樞衡拖了下去。

“徹查李樞衡的黨羽!”朱載稷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把這群吸食國髓的蛀蟲,給我一個不漏地抽出來!這大雍的肌體,需要徹底滌蕩!”他這句話,仿佛在描述一次重要的煉丹步驟——去除雜質。

金鑾殿上,龍威凜然,百官噤若寒蟬,連一絲多餘的聲息也不敢有,唯恐驚擾了禦座上的真龍,引來不必要的目光。偏是那引著測繪隊伍的小吏,對此仿佛渾然不覺。他旁若無人地琢磨著帶來的魚鱗圖冊,手指細致地在圖卷上劃過,神情專注而沉靜,仿佛這滿殿的威儀也擾不動他分毫。此人身姿筆挺,麵容剛毅,不似朝中那些久曆宦海的老臣般城府深沉,一雙眸子清澈坦蕩,透著一股子實乾者的執著與純粹。

左相趙恪臨上前一步,聲音微沉:“陛下,清丈土地,這些事,乾係重大,不知陛下屬意何人?”

趙恪臨話音未落,一道身影已自百官中躬身而出。“臣,張嶽,在此。”朱載稷目光如炬,落在張嶽身上,語氣不容置喙:“今日起,朕設劾田肅政台,由你張嶽統領,專理江南土地清丈一案!戶部上下,皆由你節製。記住,你隻對朕一人負責!”

“臣,遵旨!”張嶽叩首領命,起身時,腰間那枚黃銅秤砣微微晃動,依舊是他當年在江南清吏司任上所佩。不少勳貴老臣見此,目光不由一凜,心中暗自嘀咕。

朱載稷並未就此罷休,又拋出一道驚雷:“另,即日起裁撤右相之位。趙相,今後這朝堂,便由你一人獨領相印,輔佐朕躬!”

趙恪臨聞言,臉色驟變,似有千言萬語哽在喉頭,剛啟唇道:“陛下,這……”朱載稷卻連眼皮也未曾抬一下,便以一道冰冷的眼神將他的話堵了回去。

帝王不再理會群臣各異的神色,身軀緩緩後仰,倚入龍椅,指尖輕柔地摩挲著扶手上盤踞的烏金蟠龍,仿佛能從中汲取一絲幽微而精純的“龍氣”。他轉頭,聲線壓低,對近侍曹保年問道:“丹爐那邊,火候如何?藥材可都備妥了?”

曹保年躬身低應:“回陛下,皆已備妥,隻待吉時。”他略一遲疑,還是硬著頭皮輕聲請示:“那……唐琢之之事,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朱載稷眼簾低垂,仿佛隻是在決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指尖在蟠龍冰冷的鱗甲上輕輕一敲,吐出一個字,卻似帶著九幽寒氣:“殺。”

話音落下,他闔上了雙目。大殿內,那股若有若無的丹藥清香,在這一刻竟似濃鬱了幾分。仿佛這場充斥著權謀與血腥的朝會,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場以天地為鼎爐、萬民為柴薪的盛大煉丹,隻為焚儘一切蕪雜,煉出那至精至純的帝王權柄。

朝議散罷,金殿中的肅殺之氣卻未曾立即消散。眾臣噤若寒蟬,懷著各異的驚懼與揣測,緩緩退出。趙繼亦步亦趨地跟在父親趙恪臨身後,隻覺得禦座上那輕飄飄一個‘殺’字,沉甸甸地透著血腥與未知——這一字背後,究竟是隻誅首惡,還是雷霆掃穴,要將一切潛在的威脅都屠戮殆儘?

君心如淵,深不可測。

前方,趙恪臨的背影依舊挺拔如鬆,臉上不見半分波瀾,仿佛方才殿上那場翻天覆地的風暴,未曾在他心中留下一絲漣漪。

“近水樓台先得月,唐門是個大麻煩。”他語調平和,沒有看向身後的兒子。

行至殿外,太監陳公公已躬身候著。趙恪臨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神情,他停下腳步,目光平視前方,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尋常事宜,將禦座上那個殺伐決斷的‘殺’字,化作了更明確的指令,轉告給了曹保年:

“唐家那邊,”他聲音平穩,不帶絲毫情緒,“按照原先的計劃可以動手了,務必,處理乾淨,莫留任何手尾。”

言畢,趙恪臨便邁開步子,頭也未回地向宮外走去,深邃的目光中,無人知曉在盤算著什麼。陳公公則深深一躬,轉身匆匆隱入殿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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