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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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月高懸於唐門簷角,清輝如水銀般傾瀉而下。金絲楠木雕成的“壽”字匾額之下,十八盞琉璃宮燈在穿堂風中輕輕搖曳。唐門弟子們腳步匆匆,卻有條不紊地將蓬萊春、各色佳肴果品以及樊記餅家的精致糕點一一擺上宴席,空氣中甜香與酒香交織,彌漫著節日的喜慶與熱鬨。

許氏端坐於沉香木雕花椅上,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那隻溫潤的羊脂玉鐲。這是唐昭昭去年生辰時所贈,此刻握在手中,卻無端覺得涼得像塊冰。

庭院中,唐昭臨正帶著十二名弟子布置著傀儡戲台,那些上了金漆的木偶在月光下流轉著一絲詭異的光澤。許氏的目光雖不時落在戲台方向,卻更頻繁地望向堡外,遠山的山腰處,雲靄纏繞不散。

這個時辰了,唐昭昭還未歸來,她心中始終懸著一塊石頭。雖說午時青鋒回報,稱哨騎已見著唐昭昭一行,估摸著晚間便能抵達,但人未親見,終究無法安心。

唐琢之端著青花瓷茶盞走近,正看見許氏望著遠山出神,柔聲道:“夫人,先潤潤喉吧。”許氏接過茶盞,碧螺春氤氳的霧氣,模糊了她眼角細密的紋路。此時,唐青鋒自人群中穿行而來,身子微微弓著,目光卻不時銳利地掃過周遭,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與緊張。

他心中清楚,唐昭昭今日絕無可能再回來,但若是拖得再晚些,怕是唐琢之便要按捺不住,親自出堡尋找了。

“少門主這出《八仙賀壽》可是足足排演了月餘,聽聞連戲台的機關樞紐都重新改良精進了不少。”唐青鋒適時開口,將許氏的注意力引回戲台。恰在此時,戲台上傳來機栝轉動的輕響,唐昭臨與七位唐門弟子已戴上了精心製作的傀儡麵具,同時揚起水袖,身形宛如牽絲傀儡般,在清冷的月光下翩然起舞。許氏見狀,臉上方才勉強擠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入座席間的江湖人士見此,不由議論紛紛:“聽聞這戲台上,便有一位是唐門的少門主?少門主久居唐門不出,我等皆未曾有緣得見其真容,如此神秘,倒真是引得老夫好奇得緊呐。”

另一人接話道:“少門主雖不輕易露麵,但這手傀儡技藝卻是出神入化,想來日後若繼任唐門門主之位,定能憑此絕技名動江湖!”

席間的江湖俠客們交頭接耳,低聲議論,表麵上多是恭維之詞,實際上卻都對傳聞中體質孱弱的唐門少門主究竟是何模樣、如今身體是否康泰、能否真正執掌唐門這份基業,充滿了探究與好奇。

一位素來孤傲的俠客則低聲對其身旁的徒弟不屑道:“一群阿諛奉承之輩,不過是些取悅於人的奇巧淫技罷了。觀其身法步態,這唐昭臨的武學根基未免過於薄弱,日後怕是難成大器。”

唐青鋒將席間眾人的議論悉數聽入耳中,心中卻頗為受用,並未出聲製止。他一貫覺得,唐昭臨遠不及自己那個早夭的孩兒,若他的煜兒尚在人世,在自己的悉心栽培之下,武學造詣定能遠超這病弱的少門主。

便在此時,唐琢之朗聲站起,舉杯道:“今日乃賤內壽辰,又恰逢中秋佳節,雙節同慶,唐某在此恭迎諸位貴客。我唐琢之,敬諸位武林英豪一杯!此乃朝廷禦賜的美酒‘蓬萊春’,還請諸位今夜務必開懷暢飲,不醉不歸!”說罷,他親自提起造型古樸、壺身雕刻著精美雲紋的酒壺,為自己斟滿一杯,那酒壺在燭火映照下閃爍著溫潤微光。眾人亦紛紛舉杯響應,一時間觥籌交錯,笑語喧然,共品佳肴美點。

喧鬨聲中,唐青鋒悄無聲息地自側門溜了出去。大堂之外,夜色濃稠如墨,幾盞懸於廊下的昏暗燈籠在夜風中無力搖曳。他自懷中摸出一個折疊齊整的孔明燈,借著廊下微弱的燈光,小心翼翼地開始組裝,手指靈巧地穿梭於細密的竹篾與韌紙之間。

火折子方才擦亮,一團小小的杏色影子冷不丁從廊柱後閃了出來。那是個約莫四五歲的男童,手中還攥著半塊未吃完的綠豆糕,仰頭望來時,嘴角尚沾著些許糕點碎屑,一雙水潤的眼瞳裡,清晰映著那點跳動的火苗:

“青鋒師叔,你在做什麼呀?”唐青鋒手指猛地一抖,一點火星濺在燈罩薄紙上,瞬時燒出個針尖大小的焦斑。他緩緩轉過身,隻見一個紮著雙髻的稚齡小童,正站在不遠處,仰著小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充滿好奇地盯著他,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唐青鋒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隨即強作鎮定,擠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容。

“這是……孔明燈。”他蹲下身,努力讓自己的笑意顯得溫和些。“我也要玩!”小童的眼睛頓時亮晶晶的,充滿了渴望,伸出沾著糕點屑的小手便想去觸碰那孔明燈。唐青鋒連忙將孔明燈往後一縮,道:

“這可不行,小孩子不能玩火。”他隨即從袖袋裡摸出一塊芝麻糖,遞給小童,“來,吃了這個就乖乖去睡覺,聽話。”

小童接過糖,甜甜地道了聲謝,便蹦蹦跳跳地轉身離開了。唐青鋒目送他的小小身影消失在夜色深處,這才微不可察地長舒一口氣,重新取出火折子。火光閃爍,眼看就要點燃燈芯,他卻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轉回身,朝著小童離去的方向喊道:“等等!”

小童疑惑地停下腳步,回頭望向他。“你想跟叔叔一起玩這個燈嗎?”唐青鋒放柔了聲音,問道,“你家裡……有井嗎?”“有!”小童脆生生地答道。

“那好,你先乖乖躲到井裡去,等叔叔忙完了手頭的事,就來找你。叔叔找到你,就帶你一起玩這個燈,好不好?”

“好!”小童聞言,興奮地用力點頭,隨即歡快地轉身跑進了濃重的黑暗之中,仿佛正奔向一個充滿驚喜與奇遇的未來。

唐青鋒這才徹底轉過身,逐一點燃了手中的孔明燈。幽幽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明暗不定,將其複雜難辨的表情深深隱藏於陰影之中。一盞盞孔明燈搖曳著,緩緩升空,融入茫茫夜色,宛如一盞盞引魂之燈,無聲指引著通往幽冥地獄的血腥道路。

不遠處的山巔之上,陸昭負手而立,衣袂在勁急的夜風中獵獵作響。他身旁,一隊神機營士兵肅然而立,鴉雀無聲。十門黑沉沉的重炮早已森然架設完畢,炮口齊齊指向燈火通明的唐家堡方向,在清冷的月色下泛著令人心悸的金屬光澤。

一名壯碩的炮手揭開火藥桶上的油氈,撚起些許火藥顆粒在指腹間細細搓著,眉頭緊鎖:“頭兒,這鬼地方,潮氣忒重了,這火藥……怕是打不上三發就得費力清膛。”

“當!”

陸昭手中繡春刀的刀柄,重重磕在冰冷的炮架之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金屬撞擊聲。

“照著那片孔明燈的位置,給老子上膛,狠狠地轟!”

戲台之上,唐昭臨正沉浸於傀儡戲的表演間隙,不經意間,眼角瞥見屋簷之外,幾盞孔明燈正冉冉飄搖升空。宴會廳中的賓客們也紛紛被吸引,望向窗外,不由交口稱讚唐門待客周到,竟還有這般助興的雅致節目。

突然!一聲尖銳無匹的厲嘯劃破長空,瞬間撕裂了中秋佳節應有的祥和與寧靜。緊接著,一連串震耳欲聾的劇烈爆炸聲接踵而至,大地隨之猛烈震顫,仿佛末日提前降臨。無數炮彈裹挾著死亡的氣息,如狂風暴雨般傾瀉而下,頃刻間便將整個唐門宴會廳籠罩在衝天的火光與彌漫的硝煙之中!

原本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宏偉建築,在毀滅性的炮火肆虐之下,瞬息間支離破碎,轟然崩塌,化為一片焦土廢墟。滿桌的珍饈佳肴、醇厚美酒,被炸得四處飛濺,與無數斷裂的肢體、漫天飛舞的血肉碎塊混雜一處,構成了一幅令人幾欲作嘔的慘烈修羅圖景。空氣中,濃烈刺鼻的血腥味、皮肉焦糊味以及硝煙火藥味瘋狂彌漫,令人窒息欲嘔。

驚恐萬狀的賓客們發出絕望的尖叫,肝膽俱裂地四處奔逃,卻根本無處可躲。冰冷無情的炮彈不斷落下,瘋狂收割著一條條鮮活的生命。有人被炮彈直接命中,瞬間被炸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連一具完整的屍首都無法留下。有人被轟然倒塌的梁柱生生砸中,當場斃命,噴湧的鮮血迅速染紅了他們身上華麗的衣衫。更有無數人被橫飛的彈片與碎石擊中,痛苦萬分地倒在血泊之中,發出淒厲的哀號,卻再也無人能夠伸出援手。

唐門門主唐琢之,亦被強勁的爆炸氣浪狠狠掀翻在地,滿身塵土,狼狽不堪。他掙紮著想要爬起,卻驚駭地發現,自己的左臂與右腿竟已被生生炸斷,鮮血如泉湧般汩汩而出,迅速染紅了身下的地麵。他發出痛苦壓抑的,僅存的眼中充滿了無儘的絕望與不甘。

戲台上的唐昭臨,因所處位置靠近窗口,在第一輪炮彈於他身旁炸開的瞬間,便被一股巨大的氣浪衝擊,整個人都被震飛出窗外數米之遠,重重摔落在地。斷肢殘骸遍地散落,聲、慘叫聲、瀕死的哭喊聲交織在一起,在火光與濃煙中,構成了一曲令人聞之心碎的死亡交響。原本熱鬨非凡、喜氣洋洋的宴會廳,轉瞬之間,已然徹底變成了一片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人間煉獄,到處都是焦黑的殘垣斷壁和不成人形的屍骸。

第一陣毀滅性的炮火稍歇,僥幸存活下來的人們,在斷壁殘垣的廢墟中發出絕望的,艱難地試圖爬行求生。唐琢之那條被炸斷的手臂,詭異地卡在龜裂的牆縫之中,指尖湧出的鮮血,正一滴滴落在破碎的地磚之上。他僅剩的右眼,被一枚炸裂的琉璃燈碎片深深刺穿,那爆裂的彩色晶體內核,在他血肉模糊的眼眶中,折射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彩光。

唐門之主喉管中發出的嘶吼,混雜著不斷湧出的血泡,其聲之淒厲,竟似比方才火炮的轟鳴更加刺穿人心:“地宮……秘籍……走!”每一個字,都仿佛用儘了他全部的力氣,嘶吼聲震得房梁上新淬的毒蒺藜簌簌落下,其中三枚精準地紮入了他赤裸的肩胛骨之中,致命的毒素迅速蔓延,讓他傷口噴出的血霧,都泛起一種詭異的孔雀藍色。

“快……去地宮,拿上秘籍……走!”幾名處於炮火覆蓋邊緣、僥幸未死的唐門弟子嘶吼著圍攏過來,一部分不顧生死地衝向已成火海的宴會大堂試圖救人,另一部分則手忙腳亂地攙扶起唐昭臨,便要護送他前往地宮。正當唐昭臨驚魂未定、遲疑之際,第二波更為猛烈的炮火轟炸已然降臨,整個宴會廳的殘餘結構,在連環爆炸中被徹底炸成了漫天碎末。

“爹!娘!”唐昭臨睚眥欲裂,朝著那片被火光吞噬的廢墟,發出聲嘶力竭的悲呼。

隨著時間的推移,外圍的黑袍子與神機營士兵,已徹底突破了唐門固若金湯的外圍防線,以重炮轟塌了唐家堡高大堅固的外門,隨即如洶湧的黑色潮水般,向著唐家堡內部瘋狂殺來。

越來越多的火炮被運抵,更為密集的炮火覆蓋了整個唐家堡區域,很快便將這座昔日繁華鼎盛的巴蜀第一世家,徹底變成了一片燃燒的火海。幾名忠心耿耿的唐門弟子,帶著唐昭臨,在炮火覆蓋的間隙中左衝右突,艱難穿行,終於九死一生地抵達了地宮的隱秘入口。即使已身處深邃的地下,他們依然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地麵那持續不斷的、令人心悸的劇烈震顫。

數輪毀滅性的炮火齊射過後,籠罩唐家堡的硝煙逐漸開始散去,空氣中依舊彌漫著刺鼻欲嘔的火藥味與濃鬱的血腥氣。陸昭與鄭業二人,在唐家堡那已然殘破不堪的正門入口處會合。陸昭當即下令,留下了一百餘名神機營士兵嚴密看守所有重炮,並清剿附近區域,確保唐門殘餘勢力無法組織起有效的反撲。隨後,他親自率領其餘裝備精良的重甲步兵,踏著遍地的焦黑瓦礫與殘缺不全的屍體,殺氣騰騰地進入唐家堡內部,開始逐片清掃戰場。

進入唐家堡之後,陸昭一聲令下,其麾下軍士迅速化整為零,分成數支小隊,敏捷地穿行於搖搖欲墜的殘垣斷壁之間,仔細搜尋著在先前那輪地毯式轟炸中,可能僥幸存活下來的任何唐門中人。他們手持鋒利的雁翎刀,目光冷酷而警惕,如同經驗豐富的獵人搜尋獵物一般,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藏匿生還者的角落。鄭業則帶領另一撥人馬,目標明確,直奔唐家堡的武器庫與藏經閣而去。

“留神腳下地磚!”陸昭話音未落,一處看似完整的地麵之下,幸存的連環弩匣突然猛烈運轉!二十支浸透火油的短弩箭,發出尖銳的破空聲,擦著最前方一隊重甲兵的頭盔呼嘯掠過,箭尾燃燒的引線,在清冷的月光下瞬間織成一張細密而致命的死亡蛛網。

當第一聲劇烈的爆炸將五名猝不及防的軍士連人帶甲高高掀飛之時,其餘眾人驚恐地發現:那些被炮火轟塌的房梁與斷壁之間的縫隙裡,竟赫然露出一段段閃著寒光、完好無損的機栝齒輪——唐家堡傳承數百年的自毀機關,早已在危機降臨的最初一刻,便將所有核心部件巧妙地收縮進了堡內建築地基深處的玄武岩夾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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