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夜將儘,東方天際線透出微茫的魚肚白。雨坪鎮尚在沉睡,唯有幾聲零落的雞鳴,劃破了黎明前的寂靜。江湖門客棧的後院,卻早已有人影悄然活動。
唐昭臨和寧雲棲幾乎一夜未眠。趁著天色將明未明,光線尚且晦暗、人跡未至之際,兩人再次來到那棵老槐樹下。這一次,他們的目標明確——那塊被樹根半掩的可疑石板。
唐昭臨蹲下身,動作比昨夜更加謹慎。他沒有直接觸碰石板,而是先用指尖沾了些清晨的露水,在石板周圍的泥土上輕輕塗抹。露水浸潤下,一些幾乎微不可見的痕跡顯露出來——幾道細微的劃痕,不像是自然形成,更像是長期被某種工具撬動或摩擦留下的印記。
他的目光落在石板與樹根結合最緊密的一處。那裡有一道極細的縫隙,若非湊近細看,極易被忽略。唐昭臨再次取出那枚細長的探針,小心翼翼地沿著縫隙探入。這一次,他不是為了探測深度,而是感受內部的結構。
針尖傳來細微的觸感,似乎碰到了某種並非石質或土質的東西,帶著一絲金屬的冰冷和極其輕微的彈性回饋。是鎖扣?還是某種機關的一部分?
“有東西。”唐昭臨低聲道,聲音壓得極低,幾乎隻有氣流。
寧雲棲一直保持著警戒,目光不斷掃視著院牆和後門方向。聞言,她也俯身細看,借著熹微的晨光,她也注意到了那些不尋常的劃痕和唐昭臨探針深入的位置。“看來,傳言非虛。這裡很可能就是入口。”她的語氣依舊平靜,但眼底卻掠過一絲凝重。
然而,如何開啟,卻是一個難題。這石板與樹根結合緊密,偽裝巧妙,若無特定方法,強行撬動必然會留下明顯痕跡,甚至可能觸發未知的防禦機關。貿然行動,風險太大。
“不能動。”唐昭臨收回探針,將周圍的泥土和落葉重新仔細布置,恢複原狀,“至少現在不能。阿豹那樣的人,必定檢查過這裡,甚至可能留下了我們尚未發現的標記。任何異動都可能打草驚蛇。”
寧雲棲表示讚同:“我們知道了它的存在,這本身就是優勢。當務之急,是弄清楚鹽幫下一步想做什麼,以及……他們是否知道開啟的方法,或者正在尋找。”
天色漸亮,客棧開始蘇醒。夥計打著哈欠打開前門,準備迎接新的一天。阿妤和修文也按照昨夜的安排,各自開始了行動。
阿妤借著去市集采買的機會,不動聲色地留意著鎮上的動靜。她特意繞到客棧附近幾條偏僻的小巷轉了轉,果然發現了一些異常。在能遙遙望見客棧後院牆頭的一處破敗民居窗口,她似乎看到有人影一閃而過,雖然看不真切,但那警惕探視的姿態,絕非尋常居民。而在鎮口通往河道的方向,幾個昨天並未見過的陌生麵孔,裝束與鹽幫嘍囉相似,正三三兩兩地徘徊,眼神不時瞟向河道碼頭的方向,似乎在等待什麼,或者監視著什麼。
修文則再次去了鎮上的德裕茶館,那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他裝作閒聊,旁敲側擊地打聽關於雷恩知縣和縣丞楊慶藩的消息。得到的信息與陳雷所言大抵相似——雷知縣表麵清廉,極重官聲,尋常門路根本送不進禮去;而楊縣丞手腕靈活,與地方勢力關係盤根錯節,是縣衙裡真正的“實權人物”。更有甚者,有人低聲議論,說前段時間鄰縣有批查獲的私鹽,在運送途中“意外”丟失,似乎就與江油縣這邊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這讓修文更加確信,江油縣的官場渾水,遠比他們想象的要深。
晌午時分,四人在後廚碰頭,交換了各自得到的信息。
“看來鹽幫不僅僅是在利用我們的客棧存放東西,他們還在暗中監視,並且在為更大規模的行動做準備。”寧雲棲綜合了阿妤和修文的情報,目光沉靜,“河道碼頭方向的異動,很可能說明他們有更大批的‘貨’即將運抵,或者要通過水路運出。”
“那個破屋裡的人影,很可能就是阿豹或者他的手下,在監視我們後院的動靜,特彆是老槐樹和柴房附近。”唐昭臨補充道。敵人的耐心和謹慎,超出了他們的預期。
就在這時,前堂的夥計匆匆跑來:“老板娘,外麵……外麵陳二當家又來了!”
眾人心中皆是一凜。他怎麼又來了?這才過了一晚。
寧雲棲迅速調整好表情,對唐昭臨道:“走,去看看。”
來到前堂,隻見陳雷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張桌子旁,這次隻帶了兩個手下,但阿豹赫然在列。他見寧雲棲和唐昭臨出來,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隻是那笑容裡沒有半分暖意。
“寧老板娘,彆來無恙啊?”陳雷端起桌上的茶碗,呷了一口,“我這人記性不好,昨天忘了跟你說。那柴房的‘保管費’嘛……我鹽幫做事,講究先禮後兵,也講究個及時結清。喏,這是昨晚的份子,你點點。”說著,他從懷裡掏出幾塊碎銀,隨意丟在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寧雲棲心中念頭急轉。他提前來付錢?這不合常理。是試探?還是另有目的?她臉上堆起“受寵若驚”的笑容,連忙上前:“哎呀,二當家太客氣了,這怎麼好意思……”
“拿著吧”陳雷擺擺手,打斷她的話,眼神卻銳利地掃過她的臉,又似乎不經意地瞟了一眼後院的方向,“順便跟你說一聲,今晚,我們可能還要再借用一下寶地。到時候,我的人會直接從後門過來,你讓他們方便些就行。”
他的話看似隨意,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命令口吻。而那看似不經意的目光,分明是在觀察寧雲棲和唐昭臨聽到“今晚還要用”時的反應。
寧雲棲的心沉了下去。他們今晚還要送貨?頻率如此之高,不合常理。除非……他們是在故意增加與客棧的接觸,尋找機會進一步探查,或者,是在為某種更大的行動做鋪墊。
她強壓下心中的驚疑,臉上依舊保持著那副貪財又有些畏懼的神情,連聲道:“使得使得,二當家儘管吩咐,我們一定配合,一定配合……”
陳雷似乎對她的反應很滿意,哈哈一笑,站起身:“那就好。寧老板娘是個聰明人,跟聰明人打交道,省心!”說完,他帶著手下,在一眾食客敬畏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直到陳雷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寧雲棲臉上的笑容才徹底凝固。她看向唐昭臨,兩人眼中都充滿了凝重。
“他們今晚還要來,”寧雲棲低聲道,“頻率太快了。這絕不僅僅是為了存放那點私鹽。”
唐昭臨的目光轉向後院:“他們的目標,始終是那個秘密入口。今晚,或許就是他們試圖進一步試探或行動的時機。我們必須更加警惕。”
夜色如濃墨潑灑,將江湖門客棧的後院徹底籠罩。萬籟俱寂,唯有偶起的夜風拂過樹梢,帶來沙沙的聲響,平添幾分寒意與詭譎。賬房內的油燈早已熄滅,唐昭臨和寧雲棲如兩尊蟄伏的雕像,分彆隱在後院最利於觀察的暗影角落,目光彙聚於那棵老槐樹和緊閉的柴房門。
白天陳雷那番看似隨意的“預告”,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刃,讓今夜的氣氛格外不同。他們清楚,鹽幫的耐心正在耗儘,今晚的“送貨”,絕不會像昨夜那般簡單。
子時將至未至,一陣極其輕微的碎石滾動聲從後門方向傳來,緊接著,是那熟悉的三長兩短的敲擊。但這一次,敲擊聲比昨夜更加沉悶,仿佛刻意壓抑著。
寧雲棲並未像昨夜那樣立刻應聲。她與唐昭臨交換了一個眼神,示意少安勿躁。唐昭臨微微點頭,身形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耳朵如同最靈敏的雷達,捕捉著門外的每一個細微動靜。
門外似乎安靜了片刻,然後,又是一陣更輕的敲擊。
“來了就進來吧,門沒鎖。”寧雲棲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夜色,帶著一種近乎冷漠的平靜,仿佛對他們的到來毫不意外,甚至有些不耐煩。這是一種反常的姿態,意在打亂對方的節奏,試探他們的反應。
門閂被從外麵輕輕撥開——對方顯然有備而來,早已熟悉了這扇門的構造,甚至可能提前做了手腳。
門軸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幾條黑影魚貫而入。為首的依舊是阿豹,但跟在他身後的,除了兩個扛著麻袋的嘍囉,竟然還有另外兩名麵孔陌生的精悍漢子,腰間鼓鼓囊囊,眼神銳利如鷹隼,甫一進院,目光便下意識地掃向老槐樹和柴房。
人數增加了,而且是戰鬥人員!寧雲棲和唐昭臨心中同時一凜。
阿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在院子裡快速掃過,最後定格在從陰影中緩步走出的寧雲棲身上,他並未理會寧雲棲剛才那句話,隻是沉聲道:“把柴房門打開。”
寧雲棲沒有動,隻是冷冷地看著他:“豹爺,昨兒個的份子錢,二當家倒是給得爽快。但今兒個這架勢……不像是隻送兩袋‘貨’那麼簡單吧?”她語氣帶著一絲嘲諷,目光直視阿豹,竟是絲毫不懼。
阿豹眼中寒光一閃,顯然沒料到這看似柔弱的老板娘竟敢如此說話。他身後的兩個陌生漢子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就在氣氛一觸即發之際,唐昭臨從另一側的陰影中走出,擋在寧雲棲身前,聲音沙啞:“二當家吩咐過,讓我們行個方便。何必為難老板娘?柴房鑰匙在此。”他說著,從腰間取出一串鑰匙,作勢要遞過去,但腳步卻不著痕跡地移動,將老槐樹的方向擋得更嚴實了些。
阿豹的目光在唐昭臨和寧雲棲臉上轉了一圈,似乎在判斷他們是真的有所察覺,還是僅僅因為害怕而虛張聲勢。他冷哼一聲,沒有去接鑰匙,反而對那兩個扛麻袋的嘍囉使了個眼色:“放進去。”又對其中一名陌生漢子道:“你,去開門。”
那漢子應聲上前,接過唐昭臨手中的鑰匙串,走向柴房。另外兩名漢子,包括阿豹本人,卻沒有立刻跟上去,而是不約而同地、看似隨意地踱步,腳步卻隱隱朝著老槐樹的方向靠近。
果然,他們的目標在於此。
就在那漢子試圖用鑰匙打開柴房門鎖的瞬間,異變陡生。
其中一名靠近老槐樹的漢子猛地一矮身,手中寒光一閃,竟是摸出一柄特製的短刃,直接撬向那塊被樹根半掩的石板,動作迅捷而熟練,顯然早已演練過無數次。
與此同時,阿豹和另一名漢子則瞬間散開,一左一右,隱隱對唐昭臨和寧雲棲形成了夾擊之勢,防止他們乾擾或逃脫。
電光石火之間,唐昭臨動了,他沒有去阻止撬石板的漢子,因為距離稍遠,且阿豹二人已形成牽製。他手腕一翻,數枚細如牛毛的“聽風釘”無聲無息地射向正在開鎖那名漢子的手腕!同時,他腳下發力,身形如鬼魅般不退反進,直撲看似威脅較小的另一名持刀漢子!
“叮叮!”幾聲幾乎微不可聞的輕響,開鎖漢子手腕吃痛,鑰匙脫手落地,下意識地後退。
而唐昭臨已經欺近另一名漢子身前,沒有使用殺傷性暗器,而是指尖彈出兩顆小巧光滑的石子,精準地打在對方握刀的手腕和膝蓋麻筋上!那漢子隻覺手腕一麻,彎刀險些脫手,膝蓋一軟,身形頓時踉蹌。
這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寧雲棲也並非坐以待斃,在唐昭臨動手的刹那,她猛地抓起身邊靠在牆邊的花盆,用儘全力砸向阿豹!
阿豹沒料到這女人竟也敢動手,下意識地側身閃避,花盆擦著他的肩膀摔在地上,泥土四濺!
就在這短暫的混亂中,那名撬動石板的漢子卻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呼!他手中的短刃似乎撬動了什麼,石板邊緣微微抬起了一絲縫隙,但緊接著,一股暗綠色的、帶著刺鼻氣味的煙霧猛地從縫隙中噴出!
“不好!有毒!”那漢子反應極快,立刻屏住呼吸向後急退。
阿豹見狀,臉色劇變,也顧不上去追究唐昭臨和寧雲棲,厲聲喝道:“撤!快撤!”
另外幾名漢子聽到“有毒”二字,也是臉色大變,再不敢停留,扶起受傷的同伴,如同潮水般向後門退去。阿豹斷後,目光陰狠地掃了唐昭臨和寧雲棲一眼,又看了一眼那冒著毒煙的石板縫隙,眼神中充滿了驚疑和不甘,最終還是迅速退出了院子,消失在夜色中。
後門再次被帶上,院子裡隻剩下破碎的花盆、散落的鑰匙以及那從石板縫隙中絲絲縷縷溢出、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詭異的暗綠色毒煙。
唐昭臨立刻上前,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些粉末撒在縫隙周圍,那毒煙遇上粉末,竟如同遇到克星般迅速消散,刺鼻的氣味也淡了許多。“是‘腐骨蝕瘴’,一種不算致命但吸入過量會讓人筋骨酸軟、神誌不清的毒煙。看來這入口處設有防禦機關。”他沉聲道,語氣帶著幾分後怕,若非對方觸發了機關,今夜恐怕難以善了。
寧雲棲走到石板前,看著那被撬開的一絲縫隙,眼神複雜:“他們果然知道入口在此,甚至有開啟的方法……隻是沒想到,這裡還藏著這樣的凶險。”
唐昭臨蹲下身,借著微光仔細觀察那道縫隙和撬動的痕跡:“他們剛才撬動的位置,很可能就是機關的關鍵點。雖然被毒煙逼退,但他們已經確認了入口,並且試探出了機關的存在。下一次,他們必定會準備得更充分。”
危機暫時解除,但更大的陰影已經籠罩下來。鹽幫的獠牙已經徹底暴露,客棧的秘密近在咫尺,卻也意味著更大的危險。他們如同走在懸崖邊緣,每一步都可能墜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