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裡,客棧的生意也算紅火。唐昭昭在客棧安頓下來之後,像當初的唐昭臨一樣,被安排進了廚房,取代了唐昭臨大廚的位置,先前因“祥瑞”而起的狂熱漸漸消退,但許多被吸引來的客人,在真正坐下吃過一餐後,卻被客棧獨特的風味牢牢抓住了胃。
尤其是那道招牌菜——“燈盞霜豚”。說起來,這菜的底子是蜀地常見的家常滋味——回鍋肉,但在唐昭昭手中,卻又彆開生麵。她巧用唐門秘傳的一些草藥香料,融入鹵製和煸炒的過程中,不僅去除了豬肉的腥膻,更添了一股難以言喻的複合香氣,馥鬱卻不霸道。
最妙的是出鍋時的品相,那上好五花肉煸炒得恰到好處,肥肉部分油脂析出,微微卷曲,邊緣帶著焦香,表麵卻像是凝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晶瑩剔透,“燈盞霜豚”之名由此而來。入口外皮微酥帶韌,內裡肉片鹹鮮回甘,香料的滋味層層疊疊在口中散開,油潤而不膩,讓人食指大動。
考慮到不同食客的口味,唐昭臨還琢磨出了一個“瘦肉版”,選用肥瘦相間的前腿肉。按理說前腿肉易柴,但他以唐門秘製鹵汁先行醃製煨煮,再行煸炒,竟使得瘦肉也保持了難得的嫩滑口感,同樣極受歡迎。這道菜迅速成了客棧的頭塊招牌,口碑在雨坪鎮乃至周邊的行商旅客中傳開,每日帶來可觀流水,不少老饕專程為這一口滋味而來。
不僅是這主菜驚豔,寧雲棲從西安府帶來的手藝也大放異彩。她將那香酥可口的肉夾饃帶到了蜀中小鎮。原本是臘汁肉夾白吉饃,經唐昭臨一琢磨,除了保留經典的臘汁肉餡,他還嘗試了新花樣——將醃製入味的牛肉煎成小餅,也夾入饃中。這牛肉餅肉夾饃,滋味濃鬱,口感紮實,意外地極受小孩子們喜愛。
除了這些能在堂內點用的吃食,有時在傍晚或是不太忙碌的午後,寧雲棲還會叫上阿妤和修文,在客棧門口支起一個小攤子。攤子上不賣麵條,專賣這肉夾饃,有時還會做些簡單的胡餅、糖糕之類的小點心。
這些小吃用料實在,價錢卻定得極為親民,鎮上的居民,無論貧富,幾乎都能買得起,嘗個新鮮,或是給家裡孩子帶上一份。這小小的攤子,不僅又為客棧添了些零散進項,更拉近了客棧與鎮民的距離,讓“江湖門客棧”不再僅僅是個外來客落腳的地方,多了幾分融入本地的煙火氣。
由於客棧的飯菜分量紮實,味道又好,許多食客午間大快朵頤之後,碳水化合物帶來的滿足感格外強烈,常常吃得腦袋昏沉,隻想睡覺。於是,客棧的客房生意也跟著意外地好了起來。常常能看到午後的大堂裡,三三兩兩的食客揉著眼睛,打著哈欠,最終忍不住走到櫃台前:“寧掌櫃,還有空房沒?吃飽了犯困,實在走不動道了,且歇個把時辰。”
每當這時,正在算賬或是招呼客人的寧雲棲便會抬起頭,嘴角噙著一絲狡黠的笑意,半開玩笑地解釋道:“諸位客官可彆誤會,咱們江湖門客棧做的可是良心買賣,可沒有下毒哦!吃飽了想睡,那是人之常情,正好說明咱們的飯菜實在嘛!”
一番話說得眾人哈哈大笑,紛紛稱讚掌櫃的實在,心甘情願地開了客房,也讓客棧的收入又多了一筆。
而讓江湖門客棧聲名鵲起的,遠不隻是這些令人回味的美食。唐昭臨巧手製作的那些機關,更是為這間蜀中小鎮的客棧增添了獨一無二的魅力,成了吸引遠方來客的一大招牌,也帶來了各種各樣的目光。
這日午後,大堂裡便坐著一位穿著考究、來自江南的絲綢商人。他並非尋常行商,更像是個附庸風雅的富家翁,此番入蜀據說是為了一批上好的蜀錦,聽聞雨坪鎮這家奇巧客棧,特意繞道前來一探究竟。他點了招牌的燈盞霜豚,又叫了肉夾饃,吃得讚不絕口,但他的注意力,更多時候是放在那隻正撲扇著翅膀、將一壺新茶送到鄰桌的木鵲身上。
“寧掌櫃,”他放下筷子,用帶著吳儂軟語口音的官話問道,眼中閃爍著濃厚的興趣,“貴店這送茶的豬,當真是巧奪天工!不知……是哪位高人所製?老朽走南闖北,也算見過些奇門遁甲之術,卻從未見過如此……呃,如此栩栩如生,又這般實用的機關造物。”
寧雲棲聞言,臉上露出標準的、恰到好處的微笑,走到他桌邊,親自為他添了些茶水:“這位客官過獎了。不過是些江湖匠人琢磨出來的小玩意兒,登不得大雅之堂,勝在有趣罷了。讓客人用餐時多個樂子,也是我們開店的一點心意。”
那絲綢商人卻似乎不願就此罷休,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些聲音:“寧掌櫃謙虛了。依老朽看,這絕非尋常匠人能為。不說彆的,單是這驅動其運轉的機栝,內裡定有大學問。實不相瞞,老朽家中也藏有幾件前朝的機巧玩物,對此道頗為癡迷。若是……若是能引薦那位高人,或者,哪怕隻是購得一兩件這般精巧的機關,價錢方麵,好商量,絕不會讓掌櫃的吃虧。”
他的眼神熱切,手指甚至不自覺地輕輕敲擊著桌麵,顯然對這機關的興趣遠超普通的好奇。
寧雲棲臉上的笑容未變,但眼底卻掠過一絲警惕。她輕輕搖頭:“客官真是說笑了。這些機關不過是東拚西湊而成,用的是些尋常木料和鐵片,不值什麼錢的。它們能動起來,多半靠的是些小運氣和小竅門,哪裡談得上什麼大學問。讓您見笑了。您慢用,若還需要什麼,儘管招呼。”
說完,她便禮貌地欠了欠身,轉身走向櫃台,不再給對方繼續追問的機會。
角落裡,正假裝擦拭桌子的唐昭臨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目光在那絲綢商人身上停留了片刻,若有所思。客棧的名聲帶來了生意,也帶來了各種探尋的目光。有些是純粹的好奇,有些,恐怕就沒那麼簡單了。這江南商人對機關的熱衷程度,似乎超出了尋常愛好者的範疇。
午後的喧囂漸漸平息,大堂裡的客人或回房歇息,或已結賬離去。阿妤麻利地收拾完最後幾張桌子,便擦了擦手,輕快地走到後院,找到了正在晾曬布巾的寧雲昭。
“昭昭姐,”阿妤湊近了些,眉眼彎彎,透著一股親近,“前頭不忙了,咱們去看看滾滾吧?今天給它換了新的鮮筍,也不知道它喜不喜歡。”
多日的相處,阿妤的熱情爽朗漸漸融化了唐昭昭刻意保持的距離。雖然依舊不多話,但唐昭昭對這個心思單純、待人真誠的姑娘頗有好感。她點了點頭,放下了手中的布巾。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已經初步平整、但仍散落著些許木料石材的後院,來到一處靠近角落、看似尋常的柴房。阿妤熟門熟路地推開柴房一側的暗板,露出向下的石階。一股略帶潮氣但並不難聞的空氣迎麵撲來,裡麵還混雜著淡淡的竹葉清香。
“走吧,昭昭姐。”阿妤當先走了下去。
這便是唐昭臨督造、陳墨衛士們協力完成的密室了。經過連日的趕工,內部已經收拾妥當。空間不算太大,但足夠寬敞,四壁用青石砌築,地麵鋪著厚厚的乾草和沙土,角落裡堆放著新鮮的竹子和嫩筍,甚至還有一個用粗木搭成的小小攀爬架。通風口巧妙地隱藏在柴房的石基縫隙和後院的假山石之間,保證了空氣流通,又不易被察覺。
剛下到密室,就看到一個圓滾滾的黑白身影正抱著一根粗壯的竹筍啃得不亦樂乎。比起一個多月前初到客棧時的瘦弱模樣,“祥瑞”滾滾已經明顯“發福”了,體型大了好幾圈,毛色也愈發油亮。或許是沒了最初的恐懼,又或是天性使然,它變得格外頑皮好動。
聽到腳步聲,滾滾抬起頭,黑溜溜的眼睛看了看兩人,嘴裡還叼著半截筍,然後又低下頭繼續奮戰,似乎覺得食物比來人更有吸引力。
“你瞧它!”阿妤忍不住笑出聲,走上前去,蹲在滾滾麵前,“就知道吃!喂,滾滾,新來的昭昭姐來看你了,你也不打個招呼?”
滾滾嚼著筍,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滿足聲,壓根不理睬阿妤。
阿妤也不氣惱,伸手想摸摸它圓滾滾的腦袋,卻被它靈活地一扭頭躲開了,還順勢用胖乎乎的爪子扒拉了一下阿妤的裙角,差點把她拽倒。
“哎呀!你這小壞蛋!”阿妤嗔怪道,卻沒什麼力道。
唐昭昭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密室裡光線不算明亮,隻有幾處通風口透進些許天光,角落裡點著一盞油燈。滾滾憨態可掬的模樣,阿妤與它輕鬆玩鬨的場景,構成了一幅與外麵世界截然不同的畫麵,帶著一種奇異的平和與安寧。她緊繃的心弦,似乎也在這略顯昏暗的密室裡,悄然放鬆了一絲。
滾滾啃完了那根筍,意猶未儘地舔了舔嘴巴,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好奇地朝唐昭昭這邊走了幾步。它歪著腦袋,用那雙看起來總是帶著幾分無辜的眼睛打量著這個新麵孔,鼻子還輕輕嗅了嗅。
唐昭昭下意識地站直了身體,目光銳利地回視著這個黑白相間的小獸。雖然知道它並無威脅,但多年養成的戒備本能還是讓她保持著警惕。
滾滾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停下了腳步,然後一個骨碌,在地上滾了一圈,又爬起來,屁顛屁顛地跑向那個小木架,笨拙地往上爬了兩下,又咕咚一聲摔了下來,摔了個四腳朝天,自己卻渾不在意,又翻身爬起,自顧自地玩了起來。
“撲哧。”看著滾滾笨拙又自得其樂的樣子,連一向嚴肅的唐昭昭,嘴角也忍不住微微向上彎了一下,雖然弧度極小,一閃即逝,卻被眼尖的阿妤捕捉到了。
“昭昭姐,你看它,是不是傻乎乎的?”阿妤笑著湊過來說道,“不過啊,它可聰明著呢!知道誰對它好。你看,它現在都不怎麼怕我了。”
唐昭昭輕輕“嗯”了一聲,目光再次投向那個在地上打滾的小家夥。或許,這樣無憂無慮、隻知吃喝玩樂的生活,才是最令人羨慕的吧。隻是,這份平靜能維持多久呢?
回到二樓唐昭臨的房間,門扉甫一關上,室內氣氛便陡然凝重。無需過多的鋪墊,唐昭臨便將他這段時間所查明的,以及從蜀王處得知的關於唐門滅門慘案的驚人真相,簡明扼要地告知了唐昭昭。
他提到了趙恪臨與曹保年的名字,點破了所謂“勾結李黨謀反”的栽贓之說,指出了這背後若隱若現的朝廷黑手。
唐昭昭靜靜地聽著,麵色雖有變化,從最初的難以置信到後來的冰冷徹骨,但她並未失態。或許是早已預料到真相不會簡單,或許是連日的奔波與死裡逃生磨礪了她的心誌。她隻是沉默了片刻,消化著這殘酷的事實。
隨後,唐昭臨又提到了蜀王的立場,以及祥瑞“滾滾”作為蜀王重返京城權力中心的關鍵作用,並點明了當前形勢下,與蜀王合作,借助其力量徐圖報仇、為唐門昭雪,是眼下唯一可行的道路。
唐昭臨看著師姐眼中燃起的複仇火焰,心中稍定,隨即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深思:“不過,僅憑蜀王的力量,或許還不夠。而且,我們自身也需要更強的實力和底牌……”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然後低聲說了一句:“關於唐家堡地下的那個‘東西’……或許,是時候回去看看了。”
唐昭昭聞言一怔,看向唐昭臨,眼中露出詢問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