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
當莊若薇回到那間逼仄的宿舍時,天光已經刺破了東方的雲層。
她反鎖上門,冰冷的門板貼著後背,她緩緩滑落在地。
徹骨的疲憊,此刻才如潮水般湧來,幾乎要將她的骨頭都衝散。
錢四的地下窯洞,那尊還陽的馬槽爐,還有那個不辨男女的“高人”……
一切都像一場離奇的幻夢。
可指尖被劃破的傷口,和空氣中尚未散儘的、清晨的寒意,都在提醒她,那是一場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生死局。
她贏了嗎?
不。
她隻是暫時從一張網裡掙脫,卻一頭撞進了另一張更大的網裡。
一陣冷風從窗戶縫裡鑽進來,她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寒顫。
冬天,真的來了。
桌上,靜靜放著一封前幾天收到的家信。
信裡說,外公重病,急需盤尼西林。托人去縣裡買的藥,又貴又不管用。
她需要錢。
不是為了買通誰,也不是為了逃離。
而是為了那份最樸素的、為人子女的責任。
可她一個月的工資,除了勉強糊口,剩下的,全都換成了那些彆人眼中的“破爛”。
“哐當——!”
院子裡一聲巨響,伴隨著卡車卸貨的轟鳴和工人們的叫罵,將莊若薇從紛亂的思緒中驚醒。
她推開門,一股寒流迎麵撲來。
院子中央,新到的一車“貨”,堆成了一座小山。
不是廢銅爛鐵,也不是舊書報紙。
而是一堆閃著寒光的……碎瓷片。
“他娘的!這什麼玩意兒,存心害人是吧!”一個工人捂著被劃破的手,鮮血從指縫裡滲出來,罵罵咧咧。
“聽說是城裡一個什麼大戶,為了證明清白,自己把家裡瓶瓶罐罐全砸了,現在當垃圾賣過來的。”
王大軍叉著腰,站在一旁,臉色比這天氣還難看:“都彆他媽廢話!趕緊給老子分揀了裝袋,劃手就戴手套!這玩意兒還能當錢使不成!”
工人們怨聲載道,卻也隻能拿起鐵鍬和撮箕,極不情願地開始清理。
莊若薇的目光,瞬間被那堆碎瓷吸引了。
陽光下,那些鋒利的碎片,反射著各種光澤。有青花的,有粉彩的,但大多是普通的民窯粗瓷,支離破碎,毫無價值。
她被派去清理最外圍的碎渣。
她低著頭,沉默地揮動著掃帚,心裡卻在飛速盤算著,怎麼才能弄到一筆快錢,給外公寄回去。
忽然,她的動作停住了。
掃帚的邊緣,凝固在半空。
就在她的腳邊,一片隻有指甲蓋大小的碎片,靜靜地躺在塵土裡。
它沒有青花那麼豔麗,也沒有粉彩那麼繁複。
它是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顏色。
像是雨後初晴的天空,被洗得一塵不染,乾淨,純粹,溫潤。
天青色。
莊若薇的心跳,在這一刻,漏了一拍。
她的視線,像是被一塊無形的磁石死死吸住,再也無法移開分毫。
她緩緩蹲下身,用指尖,極其輕柔地,將那片碎瓷撚了起來。
碎片邊緣,是新斷的鋒利,但釉麵,卻溫潤如玉,仿佛帶著體溫。
迎著光,她能看到釉層之下,布滿了細密的、如同冰麵裂開的紋路。
冰裂紋。
她的呼吸,在這一刻,幾乎停滯。
汝窯!
這兩個字,像一道天雷,在她腦中轟然炸響!
“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
那是隻存在於傳說中的、為宋徽宗燒製禦瓷的窯口!
存世不足百件,每一件都是國之重寶!
她做夢也想不到,會在這裡,在這堆被當成垃圾的廢品裡,親手觸碰到一片汝窯的殘片!
她猛地抬頭,看向那座碎瓷山。
她的心臟瘋狂地鼓噪起來。
如果這裡有一片,那會不會……還有第二片,第三片?!
這個念頭,讓她的血液瞬間沸騰,衝上了頭頂。
她不動聲色地將那枚小小的碎片攥進手心,皮膚能感覺到它冰涼而溫潤的觸感。
然後,她站起身,繼續埋頭乾活。
但她的眼睛,已經變成了最精密的探測器,掃視著地上的每一寸。
很快,她又發現了一片。
然後,又是一片。
它們混雜在無數普通的碎瓷裡,毫不起眼,隻有她,隻有真正懂得的人,才能辨認出那獨一無二的、奪人心魄的溫潤。
她不能直接去撿。
那太顯眼了。
她加快了掃地的速度,用掃帚,看似無意地,將那些散落的、帶有天青色的碎片,都歸攏到一個牆角的陰影裡。
那裡是視線的死角。
臨近中午,王大軍不耐煩地催促著收工。
莊若薇擦了擦額角的汗,拎著一個裝了些普通碎片的破麻袋,走到了王大軍麵前。
她的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討好。
“王組長,這……這些碎瓷片,我能要點不?”
王大軍斜了她一眼,滿臉不屑:“你要這玩意兒乾啥?紮手!”
“我……我想拿回去,鋪在花盆底下,聽說這樣透氣。”莊若薇的聲音怯怯的,眼神躲閃,
那個年代,拿碎瓦片和瓷片墊花盆底,是再常見不過的做法。
王大軍不耐煩地揮揮手,像是在驅趕一隻蒼蠅:“去去去,拿走拿走!彆耽誤老子吃飯!”
“謝謝王組長!謝謝王組長!”
莊若薇如蒙大赦,趕緊拎著那個輕飄飄的麻袋走了。
但在拐過牆角,確認無人看見的瞬間,她立刻掉頭,快步走向了她之前“清理”出的那個角落。
她飛快地將那些真正的寶貝,一股腦地塞進了麻袋深處,再用上麵的普通碎片蓋好。
整個過程,不超過半分鐘。
她的心,像擂鼓一樣狂跳。
回到宿舍,她反鎖上門,後背緊緊抵住門板,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她將麻袋裡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倒在了床上。
當那些或大或小的天青色碎片,在昏暗的房間裡,散發出柔和而堅定的光芒時,莊若薇的眼睛,瞬間就濕潤了。
她顫抖著伸出手,像是在進行一場最神聖的儀式。
她拿起一片,再拿起另一片。
斷口處,嚴絲合縫。
“哢噠。”
一聲輕響,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時光,在這間小屋裡清脆地響起。
一個筆洗的輪廓,在她手中,漸漸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