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張府位於荊州城東,深宅大院,氣象森嚴。
高聳的粉牆在雨水中顯得格外冷硬,兩尊石獅踞守門前,獠牙猙獰。
進了府門,繞過影壁,便是開闊的庭院。奇石疊嶂,古木參天,亭台樓閣在雨中若隱若現,透著一股沉澱多年的豪富底蘊。
引路的家丁仆婦皆屏息靜氣,行動規矩,顯是治家極嚴。
張冀親自在正廳滴水簷下相迎。
此人約莫五十許,身材微胖,麵皮白淨,留著修剪得體的山羊須,身穿一件赭色團花錦緞便袍,笑容和煦,眼神卻深藏精明。
他拱手寒暄,言語間極儘奉承,將李璃雪主仆迎入燈火通明、陳設奢華的花廳。
花廳內,一張巨大的紫檀木圓桌早已擺開,珍饈美味,玉盤珍饈,香氣撲鼻。銀壺玉杯,琉璃盞盛著琥珀色的美酒。
幾名身姿窈窕、容貌秀麗的侍女垂手侍立一旁。
“李公子遠道而來,一路辛苦!快請上座!”張冀熱情地招呼李璃雪坐在主客位,自己則坐了主位。
如蘭侍立在李璃雪身後。
石憨卻被管家張福客氣地攔在了花廳門口:“這位壯士,府中已備好酒菜,請隨小人到偏廳用飯歇息。”
石憨腳步未動,鬥笠下的目光平靜地越過張福,投向花廳內談笑風生的張冀和李璃雪。
李璃雪心念一動,折扇輕搖,對張冀笑道:“張老爺,這位是在下的護衛,石敢當。一路護持,勞苦功高,非外人。不如就讓他站在在下身後,也好見識見識荊州張府的氣派?”
她語氣輕鬆,眼神卻帶著不容商量的意味。
張冀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隨即恢複如常,撫須笑道:“公子體恤下人,令人感佩!好,好,石壯士,那就請進來吧!” 他朝石憨點點頭。
石憨這才邁步走進花廳,依舊抱著他那根青岡木棍,如同門神般,沉默地立在李璃雪座椅後方的陰影裡。
他的存在,讓原本熱鬨奢華的花廳,無形中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壓抑感。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張冀談笑風生,話題從蜀中風情扯到荊州古跡,又旁敲側擊地打探李璃雪的來曆和行程,言語間滴水不漏。
李璃雪虛與委蛇,心中警惕更甚。
“聽聞公子好武?”張冀忽然話鋒一轉,捋著胡須,眼中精光一閃,“說來慚愧,老夫平生亦好結交江湖豪傑,家中亦養了些不成器的護院,平日裡也愛操演些粗淺陣法,聊以自娛。不知公子可有雅興,指點一二?”
來了!
李璃雪心頭警鈴大作,麵上卻不動聲色:“哦?張老爺竟有如此雅好?在下不過略通拳腳,指點二字實不敢當,倒是可以開開眼界。”
“好!公子爽快!”
張冀撫掌大笑,猛地將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擲!
“啪嚓!”
玉杯粉碎!
清脆的碎裂聲如同點燃了火藥桶的引線!
花廳兩側通向內室的雕花木門“砰!砰!砰!”
同時洞開!
十八名精悍的勁裝漢子如同出閘的猛虎,瞬間湧入!
他們動作迅捷如風,配合默契,每人手中皆持一杆丈二紅纓長槍!槍身烏黑油亮,槍尖雪亮,紅纓如火!
十八人腳步錯落,瞬間便占據花廳四角、門窗要道,將李璃雪三人連同張冀在內,團團圍住!
槍尖斜指,森冷的殺氣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淹沒了整個花廳!
原本的暖意與酒香蕩然無存,隻剩下令人窒息的鋒銳與肅殺!
十八杆長槍,槍尖微微顫動,寒星點點,織成一張毫無死角的死亡之網!
花廳內燭火被驟然湧入的勁風帶得一陣劇烈搖晃,光影在殺氣騰騰的槍陣中明滅不定,更添幾分詭異凶險!
如蘭臉色劇變,一步搶到李璃雪身前,短匕已然出鞘,橫在胸前,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著周圍晃動的槍尖,全身肌肉緊繃,如同蓄勢待發的雌豹。
她厲聲喝道:“張冀!你想做什麼?!”
李璃雪端坐未動,手中折扇卻已悄然合攏,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她看著對麵依舊端坐、臉上笑容已儘數化為陰冷得意的張冀,心中一片冰冷。
果然!宴無好宴!
這槍陣絕非什麼“粗淺陣法”,其進退有據,氣機相連,分明是經過千錘百煉的軍中殺陣!
這荊州張家,水比想象的還要深!
張冀慢條斯理地拿起桌上的銀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陰惻惻地笑道:“李公子?或者……該稱呼您一聲……李姑娘?關帝廟的雨,可還好賞?那碑上的金光,可還好看?”
他每一句話都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李璃雪的神經!
身份暴露!
關帝廟被監視!
李璃雪的心沉到了穀底!
對方處心積慮,所圖非小!
“拿下!”張冀不再廢話,酒杯重重一頓!
“殺——!”十八名槍手齊聲暴喝,聲震屋瓦!
整個槍陣瞬間啟動!如同一個精密而致命的殺戮機器!
外圈八人,長槍如林,封死門窗退路!
內圈十人,五人一組,分進合擊!
槍尖撕裂空氣,發出淒厲的尖嘯,化作一片密集的死亡光網,從左右兩側同時絞殺而至!
槍影重重疊疊,虛實難辨,更可怕的是,槍陣隱隱按照某種玄奧的軌跡運轉,彼此呼應,氣機相連,攻其一點,必遭數點雷霆反擊!
那雪亮的槍尖,直指李璃雪周身要害!
如蘭清叱一聲,短匕化作一片寒光,叮叮當當格開數點刺向李璃雪的槍尖,火星四濺!
但她獨力難支,槍陣如潮,瞬間將她逼得手忙腳亂,險象環生!
一支刁鑽的長槍,如同毒蛇吐信,竟繞過她的防禦,直刺李璃雪咽喉!
李璃雪瞳孔驟縮!袖中的劍柄已滑入手心!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直如同石像般佇立在陰影中的石憨,動了!
他沒有衝向槍陣,也沒有去救李璃雪!
他的動作快如鬼魅,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沉穩!
隻見他左腳猛地一蹬地麵,身體如同離弦之箭,極速射向花廳中央那根支撐屋頂的巨大朱漆圓柱!
人在半空,他右手握著青岡木棍,棍頭閃電般探出,精準無比地蘸入旁邊席麵上一個盛滿琥珀色美酒的銀壺之中!
酒液淋漓!
石憨的身體借著前衝之勢,如同鷂子翻身,瞬間貼近那根粗大的圓柱!
與此同時,他蘸滿酒液的棍頭,帶著淋漓的酒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那光滑的朱漆圓柱上奮筆疾書!
棍走龍蛇!
酒液為墨!
一個碩大無比、鐵畫銀鉤、力透柱身的狂草大字,在燭火映照下,帶著濃烈的酒香與無邊的狂放氣勢,瞬間顯現——
破!
這“破”字最後一筆剛剛落下,石憨腰身猛地一擰,身體如同陀螺般旋轉落地!
就在他落地的刹那,手中青岡木棍已借旋轉之力,化作一道撕裂空氣的烏光,帶著一股沛然莫禦的螺旋勁風,狠狠地、精準無比地掃向花廳四角懸掛的幾盞巨大的琉璃燭台!
“嗚——轟!”
棍風如龍!
所過之處,空氣仿佛被點燃!
那幾盞琉璃燭台被狂暴的棍風席卷,燈罩瞬間粉碎!
熾熱的燭火被棍風裹挾、摩擦、引燃!竟化作數條咆哮的火龍,挾著焚滅一切的恐怖高溫,順著棍風引導的方向,如同長了眼睛般,轟然撲向花廳牆壁上懸掛著的一幅巨大的、描繪著山川地理與星辰軌跡的陣圖!
那正是十八槍陣運轉的核心陣圖!
“轟——!” 烈焰騰空!
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絲帛陣圖!濃煙滾滾!
刺鼻的焦糊味瞬間彌漫!
“啊!陣圖!” 槍陣中有人發出驚駭欲絕的慘叫!
陣圖被焚,如同抽掉了這殺戮機器的脊梁骨!
原本精密運轉、氣機相連的十八槍陣,瞬間出現了致命的遲滯和混亂!
槍手們眼神茫然,腳步錯亂,原本天衣無縫的配合蕩然無存,槍勢為之一滯!
機不可失!
石憨眼中寒光爆射!
他落地未停,腳掌猛踏地麵,青岡木棍化作一道撕裂空間的烏沉電光!
不再是點挑絞甩的巧勁,而是大開大闔、橫掃千軍,棍打一大片的霸道!
“嗚——!”
棍影如山崩海嘯!帶著粉碎一切的狂暴力量,狠狠砸入混亂的槍陣之中!
“哢嚓!哢嚓!哢嚓!”
令人牙酸的斷裂聲密集響起!
如同疾風摧折敗草!數杆精鐵打造的槍杆,在青岡木棍的恐怖力量下,如同朽木般應聲而斷!
碎木與斷裂的槍尖四處飛濺!
幾名槍手虎口崩裂,慘叫著倒飛出去!
其中一根被掃飛的蛇矛狀槍頭,帶著尖銳的破空厲嘯,“奪”的一聲,深深釘入了花廳頂部的楠木房梁之上!
槍頭兀自嗡嗡劇顫,紅纓如血滴落!
如蘭壓力驟減,精神大振!
短匕寒光暴漲,如同穿花蝴蝶,瞬間刺倒兩名因陣圖被毀而失神的槍手!
李璃雪也趁機抽出袖中銀劍,劍光如匹練,護住身前!
張冀臉上的得意早已化為驚駭與暴怒!
他猛地掀翻桌子,杯盤狼藉!
肥胖的身體竟異常靈活地向後急退,同時厲聲嘶吼:“攔住他們!格殺勿論!”
然而,槍陣已破,敗局已定!
石憨如同虎入羊群,青岡木棍所向披靡!
每一次揮動都帶起沉悶的風雷之聲,必有槍斷人飛!
如蘭和李璃雪緊隨其後,劍光匕影,收割著殘局!
眼看大勢已去,張冀眼中閃過瘋狂與怨毒,猛地撲向花廳一側牆壁上懸掛的一幅猛虎下山圖!他肥胖的手指在猛虎的右眼上狠狠一按!
“哢噠!” 機括聲響!
猛虎圖下方的牆壁,無聲地滑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暗門!張冀如同喪家之犬,一頭鑽了進去!
“追!”李璃雪厲喝!
石憨一棍掃飛最後兩名擋路的槍手,身形如電,率先衝入暗門!如蘭護著李璃雪緊隨其後!
暗門後是一條狹窄陡峭、僅容一人通行的石階,盤旋向下,直通地底深處。
空氣冰冷潮濕,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和一種金屬鏽蝕的氣息。石階儘頭,是一間不大的石室。
牆壁上嵌著幾顆發出幽冷光芒的夜明珠,勉強照亮室內。
張冀正背對著入口,在一個嵌入石壁的鐵櫃前手忙腳亂地翻找著什麼,口中發出急促而恐懼的喘息。
聽到腳步聲,他驚恐地回頭,臉上肥肉扭曲,眼中儘是絕望!
石憨一步踏入石室,青岡木棍如同毒蛇般無聲探出,精準地點在張冀後頸大椎穴上!張冀哼都沒哼一聲,肥胖的身體如同爛泥般軟倒在地。
李璃雪和如蘭隨後趕到。石室不大,一目了然。除了那鐵櫃,隻有一張石桌,桌上空空如也。
“搜!”李璃雪沉聲道。
如蘭立刻上前檢查昏迷的張冀。石憨則走到那鐵櫃前。鐵櫃並未上鎖,他拉開沉重的櫃門。裡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一些散亂的賬冊和書信。
石憨的目光落在櫃子最底層,一個毫不起眼的黑檀木小盒上。
他取出木盒,入手沉重。
打開盒蓋,裡麵沒有鋪墊,隻靜靜地躺著一枚巴掌大小、通體黝黑、造型古樸威猛的虎符!
虎符隻有半枚,作猛虎伏踞咆哮狀,虎身線條剛勁,細節栩栩如生,透著一股森然殺伐之氣。
虎符顯然年代久遠,表麵布滿細微的劃痕和暗綠色的銅鏽,但依舊能感受到其鑄造時的精良與威嚴。
李璃雪的目光瞬間被這半枚虎符吸引!她快步上前,從石憨手中接過虎符,入手冰涼沉重。
她強壓著心中的激動,翻轉虎符底部。
借著夜明珠幽冷的光線,隻見虎符底部靠近斷裂處,清晰地陰刻著四個古拙蒼勁的篆字——
淮 陽 承 製!
淮陽!
李璃雪如遭雷擊!
心臟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錦官溪畔的螭紋玉扣、夔門貨艙的幽州重弩、關帝廟殘碑的金粉地圖、荊州張府這詭異的半枚虎符……還有這“淮陽承製”!
線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這“淮陽”二字,瞬間串成了一條指向未知深淵的鎖鏈!
她握著這冰冷的虎符,隻覺得一股寒意從指尖直竄頭頂,渾身血液都似乎要凝固了!
石憨的目光也落在那“淮陽承製”四個字上。
他沉默地站著,高大的身影在幽暗的石室中如同亙古的礁石。
鬥笠早已在打鬥中掉落,露出他棱角分明、布滿風霜的臉。他看著那虎符,又抬眼,目光穿透石室冰冷的空氣,仿佛看到了更遠的地方。
那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深處,第一次清晰地翻湧起複雜難明的情緒——震驚、了然,還有一絲深沉的、仿佛被觸動了逆鱗般的冰冷怒意。
石室中一片死寂,隻有三人沉重的呼吸聲在幽閉的空間裡回蕩。
夜明珠的冷光,映照著半枚虎符上那猙獰的獸紋和冰冷的“淮陽承製”四字,也映照著李璃雪蒼白的臉和石憨眼中翻湧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