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嶽陽城枕著洞庭湖的咽喉,城牆高聳,浸透了八百裡的水汽與千年的滄桑。
一場秋雨不期而至,起初是細密的牛毛,漸漸連成絲線,最後化作冰冷的銀針,從鉛灰色的天穹傾瀉而下。
雨水衝刷著古老的城磚,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街道上彙聚成渾濁的溪流,嘩嘩地淌入低窪處。
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水腥、泥土的腥氣,還有沿街鋪麵飄出的、被雨水打濕的油布、桐油和醃魚的混合氣味,濕冷粘稠,直往人骨頭縫裡鑽。
李璃雪撐著一柄素麵油紙傘,站在“雲夢澤”客棧二樓的軒窗前,望著雨幕中灰蒙蒙的城池輪廓。
君山島阿沅那雙燃著希望的眼睛,柳老爹蠟黃的臉,還有那“臘月漕糧改道荊襄”的殘片密信,如同冰冷的秤砣墜在心頭。
淮陽王的陰影,幽冥教的邪祟,苛捐雜稅的盤剝……這天下,如同這秋雨籠罩的嶽陽,沉悶得讓人窒息。
“小姐,石敢當回來了。”如蘭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石憨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蓑衣上雨水淋漓,在腳下彙成一小灘水漬。
他摘下鬥笠,露出一張被雨水衝刷得更加棱角分明的臉。他走到桌前,從貼身的油布包裡取出一卷潮濕的紙張,沉默地攤開。
那是一張嶽陽城及其周邊水域的詳細輿圖,墨跡被雨水洇開些許,但線條清晰。
石憨粗糙的手指精準地點在城南碼頭區域一片用朱砂圈出的巨大倉庫群上,旁邊蠅頭小楷標注:官鹽轉運倉。
接著,他的手指沿著江岸移動,落在城西一處地勢較高的地方,那裡畫著一座巍峨樓閣的簡筆——嶽陽樓。
最後,他的指尖滑向樓閣旁一片開闊水域,用炭筆重重畫了一個圈:漕船臨時錨地。
“鹽倉守備森嚴,明哨十二,暗樁至少六處,戌時三刻換防,有半刻空檔。”石憨的聲音低沉平緩,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嶽陽樓,今日鹽課司的人包了場,清走了所有閒雜遊人。錨地,大小漕船三十七艘,吃水皆深,艙口有軍士看守。”
李璃雪的目光在輿圖和石憨冷峻的臉龐間逡巡。鹽倉、嶽陽樓、漕船錨地……這三者被清晰地標注出來,絕非巧合。她深吸一口氣,冰冷潮濕的空氣刺入肺腑:“去嶽陽樓。現在。”
雨中的嶽陽樓,更顯孤高。飛簷鬥拱刺破雨幕,朱漆的梁柱在雨水的浸潤下顏色深暗,透著一股沉甸甸的威儀。
樓下本應熙攘的街市,此刻因雨和官府的清場而異常冷清,隻有幾個披著蓑衣的衙役挎著腰刀,在雨水中來回逡巡,眼神警惕。
李璃雪三人交了昂貴的“登樓捐”,才得以入內。
樓內空曠,檀香的氣息混合著木頭受潮的微腐味。巨大的楠木立柱支撐著高闊的空間,牆壁上曆代名人的題詠墨寶被精心裝裱懸掛。
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廳正中央,一麵幾乎頂天立地的巨大石碑。石碑通體黝黑,材質似鐵非鐵,上麵鐫刻著戰國時期屈原《楚辭·九歌·湘夫人》中的詩句: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還有南北朝時期顏延之《始安郡還都與張湘州登巴陵城樓作》中詩句:江漢分楚望,衡巫奠南服。三湘淪洞庭,七澤藹荊牧。
然而此刻,樓內的氣氛卻與這千古名句的描述格格不入。
幾張紫檀木大桌拚在一起,上麵堆滿了珍饈美味、美酒佳肴。
十幾個穿著錦緞綢袍、腦滿腸肥的鹽商圍坐桌旁,正推杯換盞,高聲談笑,唾沫橫飛。
主位上,一個身著青色官袍、胸前繡著白鷳補子的中年官員,麵皮白淨,留著三縷細須,正是嶽陽鹽課司提舉趙文彬。
他端著酒杯,眯著眼,享受著鹽商們的諂媚奉承,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與貪婪。
樓內一角,幾個布衣短褐的老儒生,被衙役驅趕到角落,瑟縮在濕冷的柱子旁。
他們看著鹽商官員的奢靡宴飲,看著外麵淒風苦雨,臉上是壓抑不住的悲憤和淒涼。
“趙大人英明!這‘護漁稅’征得及時啊!湖匪猖獗,沒官軍護著,咱們的鹽船怎麼走得安穩?”
“就是!多虧趙大人體恤我們這些做小本生意的難處!”
“來!我等再敬趙大人一杯!祝大人步步高升!”
鹽商們的阿諛之詞如同蒼蠅般嗡嗡作響。
趙文彬誌得意滿地捋著胡須,慢悠悠地飲儘杯中酒,放下杯子,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官腔特有的拿捏:“諸位的心意,本官心領了。這‘護漁稅’,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嘛!隻要鹽道暢通,朝廷的鹽課足了,本官自然會在上峰麵前替諸位多多美言!”
他話鋒一轉,眼神掃過角落裡那幾個老儒生,帶著一絲輕蔑,“至於那些不識時務、妄議朝政的酸腐之言……哼,自有王法處置!”
話音未落,樓外雨幕中,陡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粗暴的嗬斥聲!
“官爺!求求你們!就這點魚了!家裡老娘病著等米下鍋啊!”
“滾開!護漁稅!一文不能少!交不上?魚沒收!船扣下!”
“天殺的!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們啊——!”
聲音淒厲,穿透雨幕和樓宇,清晰地傳入樓內每一個人的耳中。
角落裡,一個須發皆白、身穿洗得發白儒衫的老者,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看著窗外雨水中隱約可見的、被衙役推搡毆打的漁民身影,聽著那絕望的哭嚎,又看看眼前這群朱門酒肉臭的鹽官鹽商,渾濁的老眼中,悲憤如同岩漿般翻湧,幾乎要噴薄而出!
他猛地推開攙扶他的同伴,踉蹌著向前幾步,枯瘦的手指顫抖地指向宴席上談笑風生的趙文彬,聲音嘶啞卻如同杜鵑啼血,響徹整個樓宇:
“趙文彬!爾等身為朝廷命官,不思報國愛民,反而巧立名目,橫征暴斂!盤剝漁民血汗,以充爾等私囊!湖匪?何來湖匪?最大的匪,就是爾等這些披著官袍的豺狼!你們……你們對得起大唐基業麼!蒼天無眼!蒼天無眼啊——!”
這泣血的控訴,如同驚雷炸響!
樓內瞬間死寂!
鹽商們臉上的笑容僵住,驚恐地看著那狀若瘋狂的老儒。
趙文彬的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紫,最後化為暴怒的豬肝色!
他猛地一拍桌子,杯盤震得跳起:“反了!反了!給我拿下這狂悖之徒!”
幾個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撲向老儒!
“誰敢!”老儒猛地發出一聲淒厲到極致的嘶吼!他渾濁的目光掃過那麵鐫刻著千古名勻的巨大石碑,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下一刻,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他用儘全身殘存的氣力,如同撲火的飛蛾,朝著那冰冷堅硬、承載著聖賢精神的石碑,狠狠地、義無反顧地撞了過去!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
老儒枯瘦的身體如同斷線的風箏,軟軟地癱倒在石碑腳下。
額角撞開一個巨大的血洞,粘稠猩紅的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噴湧而出,濺滿了石碑上那幾行雄渾的字跡!滾燙的鮮血順著冰冷的碑麵蜿蜒流淌,將那些墨字,染成了刺目驚心的暗紅!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在檀香與酒氣中彌漫開來!
時間仿佛凝固了。
樓內一片死寂,隻剩下雨打飛簷的劈啪聲和眾人粗重的喘息。鹽商們麵無人色,有的甚至捂住了嘴。
趙文彬臉色慘白,指著那倒在血泊中的老儒,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角落裡的幾個老儒生發出悲慟欲絕的哭喊:“吳夫子——!”
李璃雪站在樓梯口,手中的油紙傘不知何時已滑落在地。她看著那染血的石碑,看著那倒在血泊中的瘦小身軀,看著趙文彬等人臉上的驚駭與蒼白,隻覺得一股冰冷的怒火從腳底直衝頂門,燒得她渾身血液都在沸騰!袖中的銀劍在鞘中嗡鳴,幾乎要破鞘而出!
石憨的目光,如同最冷的冰錐,掃過趙文彬慘白的臉,又落在石碑上那刺目的鮮血上。他抱著青岡木棍的手臂,肌肉無聲地賁起,指關節捏得發白。
蓑衣上的雨水,順著衣角滴落在地板上,發出“嗒、嗒”的輕響,如同死神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