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小說 > 都市言情 > 逍遙淩宇 > 第六章 柳生出行(一)

第六章 柳生出行(一)(1 / 1)

推荐阅读:

芸香州的書香,如今竟摻入了陳年米糠的酸澀氣息,絲絲縷縷,飄進柳清禾鼻端。他坐在自家院中的青石板上,輕輕翻動膝頭攤開的書卷。這書頁薄脆,仿佛他指尖稍重一點,便要在秋陽裡化作齏粉,隨秋風飄散了。

他抬眼環顧這座祖傳的院落,昔日門楣光耀,如今卻處處顯出疲態。院牆灰白,幾處剝落得厲害,如同久病之人的枯槁皮膚;庭中青石板縫隙裡,野草竟膽敢鑽出腦袋來,雖枯黃瘦小,卻倔強地紮著根;父親柳承遠栽植的幾株老梅,也顯出憔悴之態,枝椏稀疏,仿佛再無力支撐起明年寒梅綻放的重擔。唯有西牆下那棟二層藏書樓,還勉強維持著幾分舊日莊重的骨架,可那緊閉的門窗,蒙塵的雕花,早已透出沉重得無法言說的寂寞。這院子的衰敗,恰如柳家——百年文脈傳承的餘響,如今在時光裡日漸式微,僅剩下一個讀書人柳清禾,和一位曾經也執著於功名、如今卻日漸沉默的父親柳承遠。

柳清禾收回目光,重新專注於手中書卷。可這書頁裡熟悉的字句,今日讀來卻格外艱澀。並非學問不深,而是肚子裡的饑餓感實在難以壓製。他悄悄揉了揉腹部,試圖驅散那陣空虛的扭動。家中餘糧將儘,昨日晚飯後,他親眼瞥見父親在廚房角落,對著那隻裝米的粗陶壇子默默站了許久,背影佝僂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最終隻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沉重地壓在了清禾心上。

“清禾——”父親的聲音從正屋傳來,低沉而沙啞,如同鈍器刮過石板,“該曬書了。”

“來了,父親。”柳清禾應著,小心合攏書卷,仿佛怕驚擾了書頁上沉睡的古人魂魄。他站起身,拍了拍沾染在舊青布長衫上的些許塵土,朝藏書樓走去。

推開藏書樓那扇沉重、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濃重的陳腐氣味撲麵而來,那是塵埃、蠹蟲與久遠墨香混合的氣息,是時間本身在密閉空間裡緩慢腐爛的味道。陽光艱難地穿過窗欞縫隙,將浮塵切割成無數細小的金線,在幽暗裡無聲地舞蹈。柳清禾熟稔地搬來一架高梯,小心翼翼攀上去,從那些深不見底的書格中,捧出一函函、一卷卷的書籍。

《昭明文選》、《杜工部集》、《柳河東集》……這些昔日名震天下的典籍,如今在柳清禾手中,觸感冰涼而脆弱。書頁泛黃,邊緣多有蟲蛀的細小孔洞,像歲月啃噬留下的傷疤。柳清禾將它們一一捧到院中,在青石板上攤開,讓秋日微薄的暖意和光,去驅散書頁間凝結的黴氣與蠹蟲的陰冷。

柳承遠也慢慢踱了出來,搬了張舊藤椅,坐在廊下陽光裡。他手中拿著一冊書,目光卻並未落在字句上,而是越過書頁,長久地、無言地凝視著兒子在書堆間忙碌的身影。那眼神複雜得如同院牆上剝蝕的灰泥,有殘留的驕傲,有沉重的憂慮,有更深的、難以名狀的痛楚,最終都沉落為一片死水般的平靜。他偶爾會低低咳嗽幾聲,那聲音乾澀,仿佛胸腔裡有枯葉在摩擦。柳清禾手上動作不停,心裡卻如被細針刺了一下。

陽光漸漸有了些溫度,書頁在光線下顯得更加單薄透明。柳清禾發現一套《昭明文選》的函套破損得厲害,內裡幾冊的線也朽斷了。他尋來針線、漿糊和一小塊素色舊布,坐在父親身旁的小竹凳上,開始細細修補。父親的目光,終於從虛空中收回,落在了兒子靈巧的手指上。

“這套文選……”柳承遠的聲音帶著久未開口的滯澀,像蒙塵的琴弦被撥動,“還是你曾祖當年在京師琉璃廠,用三幅畫換來的。那時節,柳家……咳……咳咳……”話未說完,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他彎下腰,枯瘦的肩胛骨在舊布衫下嶙峋地聳動著。

柳清禾放下手中活計,連忙起身去屋裡倒了一碗溫熱的粗茶。那茶水寡淡,顏色黯淡,毫無茶香可言。柳承遠接過,勉強喝了幾口,才慢慢平複下來。他看著兒子,目光渾濁卻帶著一絲探詢:“今日……可曾溫書?”

“回父親,晨起已誦過《孟子》梁惠王篇。”柳清禾答道,聲音溫順。

“嗯。”柳承遠應了一聲,再無多言。他重新拿起那冊一直未曾翻動的書,目光卻又一次飄向了遠處,仿佛要穿透那斑駁的院牆,望見早已消散的舊日榮光。陽光將他花白的鬢角和深刻的皺紋照得毫發畢現,如同一尊正在風化的石像。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鋪在青石板上,將攤開的書頁曬得微微卷起了邊。柳清禾正埋頭於一方缺角的硯台前,仔細磨著墨。墨是極劣等的鬆煙墨,帶著一股刺鼻的臭味,水也是井裡打上來的涼水,墨色顯得灰暗無力。他手邊放著一疊粗糙發黃的竹紙,這是替城裡“翰墨齋”書坊抄書的活計。抄一頁書,得三文錢,這便是柳家父子如今賴以為生的微薄進項之一。

筆尖蘸了墨,落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輕響。柳清禾的字,是柳承遠從小一手一腳教出來的,瘦勁清峻,有柳體的風骨。隻是這紙實在粗劣,吸墨極快,墨色又灰,寫出的字便少了幾分神采,多了幾分為稻粱謀的滯澀。

他全神貫注,筆下行雲流水,抄寫著《千家詩》裡熟悉的句子。直到院門外傳來一陣喧嘩的人聲和車馬聲,才將他從紙上的世界驚醒。聲音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柳家那扇油漆剝落、門環鏽蝕的大門外。

“柳相公!柳相公在家嗎?”一個粗嘎的嗓子高聲喊著,帶著市井特有的油滑。

柳清禾放下筆,起身去開門。門外站著幾個青衣小帽的健仆,簇擁著一輛裝飾俗氣的馬車。領頭的是個管家模樣的人,臉上堆著過分熱絡的笑,眼神卻透著精明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

“柳相公,”那人拱了拱手,卻並無多少敬意,“我家老爺,城南新置了大宅子的胡員外,您想必聽說過?今日府上宴客,特特遣小的來,請柳老先生過府一趟,有件要緊的文書,煩請老先生動動墨寶,給題個匾額。老爺說了,潤筆費嘛,好商量!”他說著,從袖中摸出一份大紅灑金的請柬,遞了過來。

柳清禾接過請柬,那紅紙金粉刺得他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他認得這胡員外,原是芸香州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不知怎的攀上了州裡的鹽運使,幾年間靠著販運私鹽發了潑天的大財,成了芸香州炙手可熱的新貴。他素來鄙薄讀書人,今日竟登門來請父親題匾?柳清禾心頭掠過一絲疑慮和不安。

他回身,拿著請柬走到廊下,低聲對閉目養神的柳承遠道:“父親,是城南胡員外家派人來,請您去府上題寫匾額。”

柳承遠緩緩睜開眼,那眼神起初有些茫然,待看清兒子手中那刺眼的紅柬,渾濁的眼珠裡驟然迸出一點銳利的光,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屈辱的痛楚覆蓋。他盯著那請柬,仿佛那不是紙,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

門外管家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帶著幾分催促的意味:“柳老先生?我家老爺和貴客們可都候著呢!您老可是咱們芸香州有名的文墨大家,這匾額非您老的手筆不能增輝啊!”那“文墨大家”幾個字,被他拖長了調子說出來,竟有幾分說不出的戲謔味道。

柳承遠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緊了藤椅扶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喉頭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發出一聲極低、極沉的歎息,像是從積滿塵埃的肺腑深處擠壓出來。他慢慢站起身,脊背佝僂得更厲害了,對柳清禾低啞地道:“你……替我去吧。”說完,他不再看兒子,也不看門外,轉身步履蹣跚地朝屋內走去,那背影在斜陽裡縮成灰暗的一團,仿佛被那一聲歎息抽走了所有氣力。

柳清禾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看著父親消失在昏暗門內的背影,又看看手中那張燙手的請柬,門外管家的目光已帶上了明顯的不耐。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滯澀,走到門口,儘量讓聲音平穩:“家父身體不適,無法前往。胡員外所托,由晚生代勞便是。”

那管家上下打量了柳清禾幾眼,目光掃過他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嘴角撇了撇,露出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隨即又堆起假笑:“哦?小柳相公?也行,也行!那就請吧,彆讓老爺久等了!”語氣裡那份敷衍和怠慢,連掩飾都懶得做了。

柳清禾默默無言,回身輕輕掩上院門,將那曬著祖傳書籍、彌漫著舊日書香的破敗小院關在身後,坐進了那輛裝飾得過分俗豔的馬車裡。車簾放下,隔絕了最後一絲熟悉的陽光,車內的熏香濃烈刺鼻,是廉價香料的混合氣味,嗆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車輪滾動,載著他,也載著柳家最後的體麵與尊嚴,駛向一個他預感中將充滿羞辱的所在。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