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初刻,天光乍破,晨霧尚未散儘,一層薄薄的冷霜覆在首輔府門前的石獅子上,霜色如銀,在微曦中泛著幽冷的寒光。石獸口中的銅環凝著細小的水珠,偶爾滴落,“嗒”一聲輕響,在寂靜的街巷裡格外清晰。
往日裡寂靜的街巷,今日卻反常地聚集了十數名身著青衫的書吏,他們交頭接耳,壓低了聲音的議論聲,像一群受驚的寒鴉,在初冬的冷風中嗡嗡作響。風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掠過青石板路,帶來一股夾雜著濕土與陳年墨香的寒意。
“聽說了嗎?林禦史瘋了!真的瘋了!”一個年輕書吏壓不住驚駭,聲音都有些發顫,指尖不自覺地搓著袖口,仿佛想借此驅散心頭的寒意,“昨夜他通宵核查了那本《稽查疏》,天不亮就命人將一份名為‘李氏鹽弊初考’的文書,直接張貼在了城南最熱鬨的告示牆上!”
“何止是瘋了,簡直是自尋死路!那可是李崇李太師!他這是把刀架在了太師的脖子上啊!”另一人捋著胡須,滿臉的不可思議,呼出的白氣在冷風中迅速消散,“城南現在已經炸開鍋了,百姓們圍得水泄不通,那上麵羅列的罪狀,樁樁件件,觸目驚心!我親眼看見一個老婦人讀著讀著,竟哭出了聲。”
人群之中,一個身披鬥篷的女子悄然佇立,風帽壓得很低,隻露出一截蒼白的下頜。
她便是蘇婉兒,此刻,那張往日裡嬌媚可人的臉蛋上,血色儘失,仿佛被霜雪浸透。
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指腹已滲出細小的血珠,卻遠不及她心中的驚濤駭浪。
李氏鹽弊……父親!
父親就是李崇安插在江南,負責中轉那些見不得光的賬目與銀兩的關鍵人物!
這張網一旦被撕開,蘇家,她那個富可敵國的蘇家,將第一個被拖下水,萬劫不複!
蘇晚……又是蘇晚那個賤人!
蘇婉兒的牙關咬得咯咯作響,一雙美目裡淬滿了怨毒的寒冰,連呼吸都變得粗重,胸口劇烈起伏。
她原以為蘇晚被當街鞭笞,名聲儘毀,即便不死也隻剩半口氣,再也翻不起任何風浪。
可她萬萬沒想到,這個本該爛在泥裡的賤人,竟有本事說動林禦史這條瘋狗,反咬李家一口!
“賤人!你死都不該開口!”她從齒縫中擠出這句怨毒的詛咒,聲音細若蚊蚋,卻充滿了滔天的恨意,舌尖幾乎咬破。
再也顧不得打探更多消息,蘇婉兒猛地一轉身,拉緊鬥篷,像一道驚惶的影子,逆著人流,朝著李太師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急促而淩亂的“噠噠”聲,驚起幾隻棲在屋簷下的麻雀,撲棱棱飛向灰白的天空。
她必須去報信!必須在事情徹底失控前,讓李家想出對策!
與外界的風聲鶴唳截然不同,首輔府深處的聽雪堂內,靜謐得能聽見炭筆在宣紙上劃過的沙沙聲,如同春蠶食葉,細微卻清晰。
堂內炭爐微紅,暖意融融,與外頭的寒霜形成鮮明對比。
蘇晚披著一件素白色的夾襖,烏黑的長發僅用一根木簪鬆鬆挽起,發絲間透出淡淡的皂角清香。
她正俯身在一張巨大的書案前,全神貫注地繪製著一幅錯綜複雜的圖譜。
那圖譜以蘇家為核心,延伸出無數條深紅色的細線,每一條線的末端,都精準地指向一個名字,一個商號,或是一處官職。
這些,全是蘇家依附於李崇這棵大樹,盤根錯節生長出的利益網絡。
她要做的,便是親手將這些藤蔓,一根根斬斷。
一陣極輕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崔九如同鬼魅般出現在堂內,他將一張折疊的字條無聲地放在蘇晚手邊。
蘇晚的筆尖沒有絲毫停頓,隻是淡淡地掃了一眼。
字條上是林禦史遒勁的字跡:“林禦史請見,巳時三刻,城南茶寮。”
“不見。”她吐出兩個字,聲音清冷如冰,頭也未抬,指尖卻微微一頓,炭筆在紙上留下一個極小的墨點。
崔九的眉頭幾不可察地一皺,他有些不解:“少夫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林禦史肯見你,你正好可以當麵陳情,洗清自己的冤屈。”
“冤屈?”蘇晚終於停下了筆,她緩緩抬起頭,那雙曾被絕望浸泡過的眼眸,此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冷靜與嘲弄。
她輕笑一聲,笑意卻未達眼底,唇角微揚,卻像刀鋒劃過冰麵:“崔九,你以為清白是什麼?是靠眼淚哭訴,靠旁人憐憫,就能拿回來的東西嗎?”
她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圖譜上一個與李家鹽運有關的蘇家族叔的名字,指尖冰涼,語氣森然:“我要的,從來不是朝廷輕飄飄一句‘查無實據’的施舍。我要的是他們,是所有構陷我、踐踏我的人,跪在我的麵前,親口認錯!我要他們用血和代價,來洗刷我所受的每一分屈辱!”
崔九心頭一震,被她眼中那股決絕而熾烈的火焰所懾,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隻覺堂內暖意驟減,仿佛有寒風穿堂而過。
蘇晚重新拿起炭筆,蘸了蘸墨,在字條背麵寫下一行字,遞還給他:“告訴林禦史,受理我案子的都察院文書,讓他派人送來即可。人,就不必見了。”
巳時三刻,城南臨河的一間茶寮二樓雅間內,林禦史獨自端坐,窗外是喧囂的市井,叫賣聲、孩童嬉鬨聲、船夫號子聲混雜成一片,他卻恍若未聞。
他的手指一下下地敲著桌麵,節奏緩慢而沉重,麵前的茶水已經涼透,杯沿凝著一圈淡淡的水漬。
最終,還是沒能等到人來。
一名隨從匆匆上樓,將一份蓋著都察院朱紅大印的批文,以及一封回信,恭敬地呈上。
林禦史展開批文,上麵“準予重審蘇氏通奸案”幾個大字清晰有力,這是他耗費了極大人情和政治代價才換來的。
他本想借此機會,與那位蘇家棄女當麵對質,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聖,能拿出那般詳儘的鹽弊證據。
可當他展開那封回信時,不由得苦笑出聲。
信上的字跡娟秀卻鋒利,宛如淬了冰的刀刃:“若林大人真心要為民女主持公道,煩請在開堂前,備齊三樣東西送至首輔府。其一,當日行刑所用之鞭;其二,證人張婆子在官府登記的牙牌;其三,李家公子李銘,行刑那日所穿的雲紋錦靴。”
林禦史捏著信紙,指尖微微發白,長長地歎了口氣,搖頭道:“好一個蘇晚……好一個滴水不漏的女子。”
她根本不是在請求他主持公道,她是在命令他!
命令他這個堂堂都察院左都禦史,去為她搜集翻案的鐵證!
這哪裡是要審判,分明是要借著朝廷的公堂,上演一出對李家的公開羞辱!
“大人,這……”隨從麵露難色,“這三樣東西,鞭子在刑部,牙牌在京兆府,至於李公子的靴子……這如何能取來?”
林禦史將信紙緩緩收起,眼中閃過一抹決然:“去取!就算掘地三尺,也要給本官取來!”
同一時刻,金鑾殿上,早朝的氣氛已是劍拔弩張。
太師李崇須發皆張,老淚縱橫地跪在殿中,聲嘶力竭地彈劾林禦史:“陛下!老臣冤枉啊!林正德此獠,僅憑一本不知從何而來的所謂《稽查疏》,便公然汙蔑老臣,構陷忠良,動搖國本!此舉與謀逆何異?懇請陛下降旨,將林正德打入天牢,徹查其背後主使!”
龍椅上的皇帝麵色陰沉,不置可否。
百官隊列之中,首輔顧昭之身著緋色官袍,端坐於百官之首的紫檀木椅上,神情淡漠如水。
當他聽到李崇的咆哮時,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裡,掠過一絲幾不可見的譏誚,嘴角極輕微地向上揚了一下,旋即恢複了平靜。
一切,儘在掌握。
昨夜,在收到蘇晚通過崔九遞來的消息後,他便立刻命人暗中將關鍵證人張婆子一家“請”到了城外一處絕對安全的莊子裡保護了起來。
同時,更派人潛入李府,用一雙一模一樣的新靴,神不知鬼不覺地調換了李銘那雙沾染了罪證的雲紋錦靴,並連夜送至刑部大牢,以“證物勘驗”的名義,將其備案封存。
如今,他冷眼旁觀著李崇在朝堂上做著最後的掙紮,心中早已定下了後續的每一步棋。
退朝之後,顧昭之回到文淵閣,他沒有批閱奏折,而是召來了崔九。
“告訴她,”顧昭之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仿佛來自九幽深淵,“她要的條件,我準了。三樣東西,午時之前,會準時送到聽雪堂。”
崔九躬身領命,正欲退下,卻又聽見顧昭之補充了一句,那聲音裡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警告。
“但是,你也一並告訴她。棋盤是我擺的,棋子也是我給的。她可以下,但若她敢越過棋盤的邊界,動了不該動的心思……我會親手,打斷她的手。”
崔九的心猛地一縮,垂首應是,悄然退下。
夜色漸深,聽雪堂內燭火通明,火光搖曳,在牆上投下她纖瘦而堅定的影子。
蘇晚屏退了所有下人,獨自一人坐在梳妝台前。
她緩緩抬手,拔下了發髻中那根樸實無華的木簪,任由一頭青絲如瀑般垂落,發絲滑過肩頭,帶來一陣微癢的觸感。
隨即,她又從濃密的發絲深處,小心翼翼地取出另一件東西——一枚已經用至殘缺的胭脂殘膏。
這枚胭脂,是她穿越而來時,原主留在身體裡最後的執念與記憶碎片。
她將胭脂湊到鼻尖,輕輕一嗅。
那股熟悉的、帶著一絲幽冷的香氣瞬間湧入鼻腔,也將那晚的記憶,清晰地拉回眼前。
冰冷的雨夜,破敗的柴房,她渾身是傷,而床榻之下,蜷縮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少年。
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盤問聲隔著薄薄的門板傳來,木板微微震顫。
就在那一刻,原主“蘇晚”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故意打翻了這盒胭脂。
濃鬱的香氣瞬間在狹小的空間裡彌漫開來,堪堪掩蓋住了少年身上那股無法忽視的血腥味。
就是這個味道,救了那個少年,也耗儘了原主的最後一絲生機。
蘇晚猛然睜開雙眼,眸光銳利如電,指尖微微發顫。
她迅速走到書案前,重新鋪開一張白紙,提筆蘸墨,筆走龍蛇。
這一次,她寫的不是什麼利益圖譜,而是一份足以震動整個京城的《辯誣三問》!
一問:既言通奸,為何身為“奸夫”的李銘毫發無傷,反倒是我這“淫婦”被剝衣行刑,遍體鱗傷?
律法何在?
公道何存?
二問:案卷之上,隻書我“與人私通”,卻始終不見“奸夫”名姓。
敢問李家,與我私通之人究竟是誰?
為何不敢明示於眾?
莫非是心中有鬼,另有隱情?
三問:大周律例,婦人失德,應由官府審訊,宗族定奪。
為何李家能越過京兆府,越過刑部,直接在光天化日之下對我私設公堂,當街行刑?
是誰,給了李家淩駕於國法之上的權力?!
字字如刀,句句誅心!
不辯自己是否清白,隻問程序是否合法!
這三問一旦公之於眾,打的不僅僅是李家的臉,更是整個朝廷法度的臉!
寫完最後一筆,門外響起了崔九的聲音:“少夫人,東西到了。”
蘇晚將《辯誣三問》小心折好,起身開門。
崔九提著一個木盒,沉默地遞了過來。
回到堂內,蘇晚戴上薄如蟬翼的皮手套,將木盒中的三樣東西一一取出。
那條浸過鹽水、尚殘留著暗紅血跡的皮鞭;那麵刻著“張王氏”的陳舊牙牌;以及那雙做工精良,鞋麵繡著流雲暗紋的錦靴。
她的指尖觸到靴麵時,感受到那絲滑的綢緞與細微的刺繡紋路,隨即拿起一根細若牛毛的銀針,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沿著靴底的縫線,輕輕挑開夾層。
那裡,果然藏著一片被裁得極小的布條。
布條上,沾染著早已乾涸發黑的血跡。
蘇晚將布條取出,與自己當日所穿、被鞭子抽得破碎不堪的衣衫殘片放在一起比對。
布料、顏色、織法,完全吻合!
但這還不夠。
她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水,將那布條浸入其中。
片刻之後,一縷極淡的、帶著異香的藥漬,從布條中緩緩漾開。
是李銘慣用的迷香!
為了行事方便,他總喜歡在貼身衣物上熏染此物。
人證,物證,動機……所有的一切,都串聯起來了。
蘇晚的唇邊,終於綻開一抹冰冷的、暢快的笑意。
她低聲自語,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證據鏈,閉環了。”
窗外,夜色更濃。
一株老槐樹的陰影裡,顧昭之玄色的身影與黑暗融為一體。
他靜靜地立在那裡,目光穿透窗欞,清晰地看到了燭光下那個伏案工作的纖瘦側影。
他看到了她冷靜地取出證物,看到了她用細針挑開靴底時的專注,更看到了她最後展露出的那個如釋重負又帶著嗜血快意的笑容。
這個女人,沒有哭鬨,沒有求饒,甚至沒有向他尋求一絲一毫的庇護。
她隻是冷靜地,一步一步地,用大周的律法,用冰冷的證據,為自己鋪就了一條通往複仇與新生的血路。
顧昭之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
那是一種混合了欣賞、警惕,以及一絲他自己也無法言明的好奇。
他緩緩收回目光,轉身沒入更深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