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在琉璃瓦上凝成冰棱,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小刀,折射著宮城最後一縷暮色。林夏蜷縮在翰林院值房的藤椅上,凍得發紫的手指正用力攥著半塊冷掉的胡餅。
窗外傳來更夫搖著銅鈴走過的聲音,那 “當啷” 聲裡裹著朔風,刮得窗紙簌簌作響,仿佛要將這破敗的房間撕裂。 “林國師還在忙?” 隨著叩門聲,一個裹著貂裘的身影推門而入,風雪瞬間卷進屋來,帶著一股寒氣。
來人是同院的王硯之,他看著林夏那件打了三層補丁的青布棉袍,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憐憫,“部裡剛送了今年的炭票,我多領了兩捆,你先用著。”
林夏慌忙起身時,藤椅發出刺耳的吱呀聲,仿佛不堪重負。他拱手作揖,袖口磨出的破洞裡露出凍裂的手腕:“多謝王兄,隻是本官……” “拿著吧。”
王硯之將炭捆重重擱在地上,炭塊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目光掃過案上攤開的《起居注》,那泛黃的紙頁上,林夏用蠅頭小楷抄錄著去年秋狩的記載,字跡工整卻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疲憊。“
昨日慶功宴上,李學士還念叨你呢。” 王硯之撣著肩頭的雪,語氣裡帶著幾分試探,“北境大捷,陛下正命翰林院作賦紀功,這可是個難得的好機會。”
林夏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端起案上早已涼透的茶盞抿了一口。茶水中漂浮著細小的茶渣,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來。去年他隨欽差出塞,親眼目睹了雲漠關下堆積如山的屍骸,那些發黑的斷戟和凝固的血冰,至今仍在噩夢中糾纏著他。
而此刻,長安城裡張燈結彩,歌樓裡傳唱著 “將軍勒石燕然山” 的新詞,仿佛那場慘烈的戰爭隻是一場虛幻的夢。
“林某才疏學淺,怕是難當此任。” 他放下茶盞,杯底與案麵碰撞發出輕響,如同一聲歎息。
王硯之臨行前瞥了眼牆角那堆用麻紙裹著的書稿,那裡是林夏三年來搜集的邊關見聞。那些紙張在寒風中微微顫動,仿佛在訴說著被遺忘的故事。“聽說下月要外放一批官員,” 王硯之的聲音頓了頓,帶著幾分若有似無的暗示,“雲漠關新設了屯田司,正缺文書。” 門被帶上的瞬間,林夏抓起那半塊胡餅狠狠咬了一口。粗糲的麥麩刮得喉嚨生疼,混著淚水咽進肚裡,鹹澀的味道在胸腔裡彌漫開來。他走到窗邊,望著遠處太極宮的鎏金寶頂在暮色中若隱若現,那輝煌的宮殿仿佛在嘲笑他的渺小。硯台裡的墨汁已經凍成了硬塊,他哈著白氣用體溫融化墨錠,恍惚間看見硯台裡浮起張校尉臨終前圓睜的雙眼。
那是在去年深秋的雲漠關,當蠻族的彎刀剖開張校尉的腹腔時,林夏正躲在烽燧的箭孔後瑟瑟發抖。老校尉噴湧的熱血濺在他臉上,帶著鐵鏽味的溫熱觸感,至今仍殘留在皮膚深處。當時朔風卷著鵝毛大雪,將整座關城染成刺目的殷紅,仿佛天地都在為這場慘烈的戰鬥哭泣。
三更梆子響過,林夏突然推開窗。凜冽的寒風如同一把利刃,瞬間灌進單薄的衣衫。他看見雪地裡蜷縮著三個乞丐,其中一個孩子正啃著凍硬的草根,那瘦小的身影在風雪中瑟瑟發抖。
這一幕像針一樣刺痛了林夏的心,他想起雲漠關下那些無人收殮的少年兵卒,他們的年齡或許比這孩子大不了多少。 回到案前,他猛地扯過一張灑金宣紙。凍僵的手指捏著狼毫,在紙上劃出第一道倔強的墨痕。墨汁在寒氣中迅速凝固,仿佛要將他的情感凍結在紙上。但他沒有停下,繼續揮毫潑墨,將滿腔的悲憤、憐憫和無奈都傾注在筆端。 雞叫頭遍時,硯台裡的墨已經換了三回。林夏的棉袍被炭火熏出焦痕,雙眼布滿血絲,卻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他怔怔地看著宣紙上的字跡,那些筆畫時而如刀削斧鑿,時而似泣血悲鳴,仿佛在訴說著一個被遺忘的故事。
“雲漠關前月如鉤,” 他輕聲念著起句,喉結劇烈滾動。這七個字仿佛帶著魔力,將他帶回那個血色黃昏。當時他正站在雲漠關的城樓上,殘月如同一把彎刀懸在天際,映照著城下堆積如山的屍骸。寒鴉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盤旋,發出淒厲的叫聲,仿佛在哀悼那些逝去的靈魂。 突然傳來急促的叩門聲,打斷了林夏的思緒。他慌忙將詩稿折起塞進袖中,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推門進來的是個麵生的小宦官,手裡舉著鎏金令牌,令牌上雕刻的龍紋在燭光下閃爍著威嚴的光芒:“陛下在文華殿召集群臣,林編修速去。”
穿過積雪的宮道時,林夏感覺袖中詩稿像塊烙鐵。雪花落在他的發髻上,很快融化成水,順著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雪水還是淚水。他看見禁軍甲胄上的霜花,突然想起雲漠關士兵們凍裂的甲片,那些甲片在月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光,仿佛是他們冰冷的墓碑。 文華殿內暖意融融,與外麵的冰天雪地判若兩個世界。檀香在鎏金香爐裡嫋嫋升騰,將百官的朝服熏出富貴氣。林夏縮在文官隊列的末尾,感覺自己那件打補丁的棉袍與周圍的華貴格格不入,像塊礙眼的汙漬。
“北境大捷,朕欲立碑紀功。” 龍椅上的女帝蕭月瑤聲音洪亮,帶著難以掩飾的喜悅,“諸卿誰可為文?” 吏部尚書張敬之出列奏道:“臣舉薦李學士,其文風雄渾,最合聖意。”
他話音剛落,立刻有不少官員附和,殿內響起一片讚同之聲。 李學士捋著花白的胡須,上前一步正要謝恩,卻被突然響起的清朗嗓音打斷:“陛下,臣有一詩,願獻於禦前。”
滿殿嘩然中,林夏走出隊列。他感覺數百道目光像針一樣紮在背上,有驚訝,有鄙夷,也有不屑。當他從袖中取出那張帶著體溫的詩稿時,指尖的凍瘡正在滲血,染紅了宣紙邊角,宛如一朵綻放的紅梅。 內侍將詩稿呈給昭武帝的瞬間,林夏聽見身後傳來竊笑聲。他挺直脊梁,腦海中浮現出雲漠關那些凍成冰雕的士兵,他們臨終前都保持著握刀的姿勢,仿佛一座座不屈的豐碑。
“雲漠關前月如鉤,” 女帝初念時語氣平淡,帶著一絲漫不經心。但當他讀到 “白骨堆山雪未收” 時,龍袍袖口突然頓住。禦座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連香爐裡的煙都停滯在半空。
林夏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胡笳夜夜催肝斷,漢幟年年照骨朽。” 他看見站在前列的幾位將軍臉色驟變,那些曾經在邊關浴血奮戰的勇士,此刻眼中都泛起了淚光。 “沙場孤兒衣不暖,京華貴客酒方酬。” 讀到這句時,戶部尚書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手裡的玉圭 “當啷” 落地。他慌忙去撿,卻在抬頭時對上林夏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那目光中充滿了憤怒和質問,讓他不禁羞愧地低下了頭。 最後一句 “何須勒石誇功績,君不見長城血未流” 出口時,女帝蕭月瑤猛地拍向龍案。
鎮紙玉獅震落在地,裂開一道猙獰的縫隙,仿佛是大地被這驚天之語震撼而開裂。 殿內死寂無聲,隻有銅壺滴漏在固執地計數。林夏望著階下那道蔓延的裂痕,突然想起雲漠關城牆的箭孔,那些密密麻麻的孔洞裡,似乎還殘留著士兵們最後的呐喊。 通政司的銅鈴在辰時三刻突然急促響起,打破了皇城的寧靜。
當抄錄著《雲漠關》的絹帛從宮門一路傳到六部衙門時,積雪覆蓋的長安城裡,仿佛有無數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激起層層漣漪。 吏部公房內,張敬之將詩稿拍在案上,硯台裡的墨汁濺到他嶄新的緋色官袍上。
“放肆!” 他指著站在麵前的王硯之,氣得胡須亂顫,“你同院這個林夏,是要毀了我朝體麵嗎?” 王硯之捧著茶盞的手微微發顫,茶水在盞中晃動,映出他緊張的麵容:“張大人息怒,林編修許是…… 許是有感而發。”
他想起昨夜送炭時看到的那些邊關文稿,突然明白那些麻紙裹著的不是文字,而是無數亡魂的嗚咽。 此時的翰林院早已炸開了鍋。李學士將自己關在書房,一遍遍臨摹 “長城血未流” 五字,筆鋒時而滯澀如泣,時而淩厲如劍。他想起二十年前隨先皇親征的場景,那些在沙漠中渴死的士兵,他們乾裂的嘴唇仿佛還在無聲地訴說著痛苦。
消息傳到西市時,說書人正講到將軍單騎衝陣的精彩橋段。茶客們聽到這首詩,突然都沉默了。有個瘸腿老兵突然拍著桌子慟哭,他空蕩蕩的褲管在寒風中擺動,那是十年前在雲漠關被截斷的腿。他的哭聲裡充滿了無儘的悲傷和委屈,仿佛要將積壓多年的痛苦全部釋放出來。
“聽說了嗎?陛下把自己關在禦書房三個時辰了。” 小太監們在宮道角落竊竊私語,搓著凍紅的手,“李總管進去時,見龍案上的詩稿都被淚打濕了。” 暮色四合時,一輛青布馬車停在翰林院後門。林夏被兩個錦衣衛 “請” 上車時,王硯之追出來塞給他一件狐裘:“帶上吧,北地冷。”
馬車啟動的瞬間,林夏看見王硯之袖中露出半張紙,上麵是抄錄的《雲漠關》,字跡被淚水暈得模糊不清。 車廂裡沒有點燈,隻有雪光從車窗縫隙鑽進來。
林夏摩挲著狐裘上溫暖的絨毛,突然想起雲漠關那個雪夜。當時他和張校尉分食一塊凍硬的羊肉,老校尉布滿凍瘡的手捏著匕首,在石頭上費力地切割著肉,刀刃上的寒光映著他堅毅的臉龐。 “後生,” 老校尉當時嗬著白氣說,“等開春了,我帶你去看漠北的草原。” 他的笑容裡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卻不知道自己再也等不到那個春天。
馬車突然停下,林夏抬頭看見雲漠關三個大字在月色中泛著青光。城門下站著個熟悉的身影,是那位在西市痛哭的瘸腿老兵,此刻他正拄著拐杖向馬車行禮,眼中閃爍著感激的光芒。 屯田司的木屋比翰林院值房更冷。
林夏將《雲漠關》詩稿壓在硯台下,看著窗紙上自己的影子被風吹得扭曲變形。遠處傳來刁鬥聲,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仿佛在提醒他這裡就是詩中描繪的地方。 “林國師還沒睡?” 門被推開,瘸腿老兵端著碗熱湯麵走進來,他空蕩蕩的褲管在雪地裡拖出兩道淺痕,“這是俺婆娘做的,加了點胡麻。”
林夏接過粗瓷碗,暖流順著指尖蔓延到全身。他看著老兵凍裂的手背,突然想起詩中的 “沙場孤兒”:“老哥,你可知那些陣亡將士的家眷……” “大多在關內屯田。” 老兵往灶裡添著柴,火星子濺在他補丁摞補丁的衣襟上,“去年冬裡凍死了三個娃,官府發的棉衣,還沒出長安就被換成了破絮。” 他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但林夏卻聽出了其中的無奈和悲憤。
窗外突然傳來喧嘩聲。林夏掀簾出去,看見一隊禁軍正將十車棉衣卸在關城中央。為首的將領捧著聖旨高聲宣讀,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 著即核查邊關軍需,凡克扣者斬!”
老兵突然跪倒在地,對著長安方向重重叩首。積雪被他額頭撞得飛濺起來,在月光下像散落的碎銀。林夏望著那隊禁軍嶄新的甲胄,突然明白自己那首詩,竟真的穿透了重重壁壘,帶來了一絲改變的希望。
數日後,長安來的信使帶來了驚人的消息。戶部尚書被革職查辦,查抄的家產裡竟有三百件本該發往邊關的棉袍。翰林院的李學士奉旨前來雲漠關,要將《雲漠關》刻在關城的石碑上。
刻碑那天,關內外的軍民都來了。林夏站在人群中,看著李學士揮毫潑墨。老學士的手在顫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激動。當最後一筆落下時,人群中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那歡呼聲中充滿了壓抑已久的釋放。
瘸腿老兵突然指著遠方,聲音顫抖:“看!”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見一支商隊正緩緩走來,駝鈴在風中悠揚地響著。為首的商人掀開車簾,露出王硯之熟悉的笑臉,他身後跟著十幾個孤兒,都是陣亡將士的遺孤。
“林兄,” 王硯之上前握住林夏的手,他的掌心溫暖而有力,“陛下上命我來此設立學堂,這些孩子,以後都能讀書了。” 林夏望著那些孩子凍得通紅的臉頰,突然想起自己寫 “衣不暖” 時的悲憤。
此刻夕陽正落在新刻的石碑上,將 “長城血未流” 五個大字染成金色,仿佛是用那些逝去將士的鮮血浸染而成。 夜深人靜時,林夏獨自登上城樓。
朔風卷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他看見月光下的長城蜿蜒如巨龍,那些曾經浴血的關隘,此刻都沐浴在溫柔的月色中。遠處傳來孩子們的讀書聲,稚嫩的嗓音念著《雲漠關》,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
林夏輕輕撫摸著城磚上的箭孔,那裡還殘留著歲月的痕跡。他知道,一首詩改變不了所有事,但至少,它讓人們記住了那些不該被遺忘的名字。
月光灑在他的身上,仿佛為他披上了一件銀色的鎧甲,讓他在這寒冷的邊關,感受到了一絲溫暖和希望。 在這個寂靜的夜晚,雲漠關仿佛也在低聲吟誦著那首詩。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顆種子,落在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上,等待著春天的到來,等待著長出新的希望。
林夏知道,他的使命還沒有完成, 他要用自己的筆,繼續記錄下這裡的故事,讓更多的人聽到邊關的聲音,讓那些犧牲和奉獻,永遠被銘記在曆史的長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