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玉泉高臥
華山深處,千峰競秀,萬壑爭流。雲霧非但如銀龍盤踞,更似億萬匹素練,纏繞於危崖絕壁之間,時聚時散,幻化無窮。人跡罕至處,一座古樸道觀半懸峭壁,背倚青冥,俯瞰蒼茫,名曰玉泉觀。觀主正是扶搖子。
道觀依山而築,非止青灰瓦片與山岩幾近一體,便是那支撐的梁柱,也皆取千年古鬆心材,經風霜雨雪浸潤,泛出沉斂的銅色,木紋裡仿佛流淌著歲月的低語。石階光滑如鏡,非是人工打磨,乃是無數個晨昏,扶搖子師徒赤足踏過,與山風霜露共同作用的結果。縫隙間青苔絨絨,踏之沁涼入骨,直透足心湧泉。階旁野生黃精、茯苓、石斛、九節菖蒲,錯落生長,隨風搖曳,逸散淡淡藥香,與山間清氣、鬆柏幽芬混在一處,吸一口,便覺肺腑澄澈。
晨曦初露,金芒刺破浩渺雲海,為飛簷鬥拱鍍上流動的金輝,簷角風鈴輕顫,其聲清越,似能滌蕩塵心。扶搖子早課已畢。粗布道袍洗得泛白,寬大舒闊,裹著清臒身軀。白發如雪,僅以一根虯曲棗木簪隨意挽就,幾縷銀絲垂落頰邊,更添幾分疏狂不羈。他赤足立於觀前懸空平台,麵朝翻湧的雲海吐納。呼吸悠長深遠,非人力所能及。一吸,周遭雲霧如被無形之力牽引,絲絲縷縷向他周身彙聚,微斂如紗;一呼,茫茫雲海驟然波蕩開去,層層疊疊,推向遠方天際。其胸膛起伏極緩,一呼一吸之間,仿佛涵納了整座華山吞吐天地的韻律。崖壁縫隙,幾株紮根頑石的蒼鬆亦隨之微微搖曳,枝葉沙沙,似在應和。
二采藥餐霞
“師父,今日紫氣盈穀,尤勝往昔,東來之氣沛然充塞,幾乎凝成實質了。”小道童玄真捧銅盆至,盆中是取自觀後石隙的玉泉清冽,水麵浮著幾片昨夜新落的鬆針,清冽之氣撲麵。
扶搖子緩緩睜目,眸底深邃,不見眼白瞳仁,唯見星河沉浮、宇宙生滅之象,轉瞬又複歸澄澈空明。他接過銅盆,並不言語,隻將清泉傾入石槽。泉水淙淙,蜿蜒流入下方一方小池,驚起幾尾通體赤紅、鱗片燦若金霞的錦鯉,攪動一池碎金。
“寒露將至,陰陽二氣升降交泰,天地間生機最為純粹靈動,采藥正宜時。”聲如山泉漱石,清冷中蘊著溫潤,“朝食後,隨我入雲深之處,尋那紫玉靈芝。”
廚室極簡:一石砌土灶,一鐵釜,數隻粗陶碗碟而已。扶搖子飲食至簡至淨——一碗山芋野米熬成的稠粥,米粒晶瑩,芋香撲鼻;一碟清炒山野蕨菜,碧綠鮮嫩,僅以岩鹽調味。進食時,他端坐如鐘,細嚼慢咽,每口必咀嚼四十九次方咽下。玄真曾問其故,扶搖子隻道:“此乃‘服氣’之基。百穀入腹,化為後天濁氣,多嚼一分,濁氣便少一分,清氣便增一分,久之,腸胃自淨,與天地靈氣感應愈敏。”玄真觀師父進食,果然見其唇齒開合間,隱隱有白氣氤氳,食物香氣反被收斂。
食畢,淨手。扶搖子取過倚在門邊的藥鋤與竹簍,鋤柄光滑油亮,不知摩挲了多少歲月。攜玄真步入道觀後幽深莫測的原始叢林。他步履看似徐緩從容,如同閒庭信步,然而足尖點地,荊棘藤蔓、碎石斷枝皆如生感應,自然避讓滑開,衣袂飄飄,不染纖塵。玄真需提起真氣,奮力邁步,方能勉強跟上師父看似隨意的背影。
“師父,您走得太快!這山路……簡直像在追著風跑!”玄真扶著一株古樹,氣喘籲籲,額角見汗。
扶搖子駐足,身形凝定如山嶽。他指向岩縫間一株細弱卻挺拔的草莖:“莫急,且看此七葉一枝花。”玄真湊近細觀,隻見七片狹長綠葉如眾星捧月,環繞著一支淡紫色的花苞,含而不放。“此草生於斯三十七年,歲增一葉,花開一瞬,結籽即枯。人生百年,於它而言,不過是三季榮枯,彈指一瞬。你追的不是為師,是心中躁動的‘我慢’。心靜,則步履自安。”玄真聞言,心頭微震,再看那草,隻覺其靜默中自有堅韌道韻,躁氣不覺平複幾分。
山路愈行愈險,古木參天,濃蔭蔽日,藤蘿如巨蟒垂掛。扶搖子依舊如履平地,時而駐足,指點玄真辨識奇珍:“瞧那石上苔痕,其下必有‘石髓’,夜半有微光;此藤名‘龍須’,其根如虯,三百年以上者,可續筋骨;崖頂那株朱果,需待霜降後方熟,其味極甘,能明目……”言語間,儘是天地造化的玄機。忽而,他折轉向一處極背陰的陡峭岩壁,壁麵覆滿厚厚如絨毯的深綠青苔,濕滑難攀。就在這苔蘚深處,數朵形如祥雲、大若海碗、通體暈染著深邃幽藍光華的靈芝,正悄然生長,光華流轉,仿佛將周遭的幽暗都吸聚其中,散發出一種令人心魄寧靜的奇異生機。
“紫玉靈芝,秉月華精華而生,寅時初凝,至午時陽和之氣最盛時方蘊足靈機,此時采摘,藥性完滿。”扶搖子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對天地造物的敬畏。他自腰間取出一柄非金非玉、溫潤生光的短刀,刀身刻有雲紋。隻見他手腕輕抖,刀尖精準無比地劃過靈芝與岩壁相連的根部,不傷其分毫,那朵幽藍靈芝便如羽毛般輕輕落入他掌中,光華內蘊,觸手微溫。他將其鄭重放入玄真背負的竹簍:“收好,此物蘊天地至純生機,乃造化所鐘,非尋常草木可比,若遇心脈絕息之危,取其一片,合玉泉之水含服,或有奪天之功。”
三吐納分瀑
正午時分,日懸中天,陽光艱難穿透濃密林冠,投下斑駁光柱。師徒二人行至一處絕壁飛瀑前。但見百丈銀練自九天轟鳴垂落,砸入下方深不見底的寒潭,聲若雷霆,震耳欲聾。水汽彌漫,凝成冰冷白霧,寒意刺骨,潭邊岩石皆覆著滑膩青苔。
扶搖子褪去外袍,隻著一條及膝麻布短褲,露出精瘦卻筋骨如鐵鑄般的上身。他赤足踏入寒潭,水麵僅及膝,潭水冰寒徹骨,玄真在岸邊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扶搖子卻麵色如常,一步步走至瀑布正下方一塊被衝刷得光滑如鏡的青石上,盤膝而坐。轟鳴的巨瀑挾萬鈞之力,直衝其頂!
玄真在岸邊尋乾燥處生起一小堆篝火,既是取暖,亦是警戒。他屏息凝神,望向瀑布下的師父。隻見扶搖子雙目微闔,麵容安詳,呼吸漸緩,漸深,漸至微不可聞。半炷香後,其胸膛方見一次極其微弱的起伏。更令人驚異的是,那飛瀉直下的狂暴瀑布,水流在距離扶搖子身軀尺許之處,竟仿佛撞上了一層無形而柔韌至極的屏障!水流自然向兩側分避滑開,形成一道清晰可見的“人”字形水幕,將他身周三尺之地護得滴水不漏。激流衝擊屏障的悶響,與瀑布本體的轟鳴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韻律。
日影西斜,寒潭陰影漸長。扶搖子緩緩醒轉,長籲一口氣,氣息凝成一道筆直白練,射出丈許方散。他周身肌膚凝結著細密晶瑩的水珠,在斜陽金輝映照下,折射出七彩毫光,宛如披著一件霞光寶衣。
“師父,方才那……可是傳說中的‘水遁’仙術?”玄真按捺不住心中震撼,急步上前問道。
扶搖子含笑搖頭,聲音帶著吐納後的溫潤:“非法術,亦非神通。乃心靜至極,身意空明,與萬物同和,自然生發之境。”他抬手指向依舊轟鳴的飛瀑,“你看這水流,何曾有分彆之心?遇石則繞,逢壑則流,遇阻則分,無思無慮,順勢而為,故能奔流不息,無物可斷。人心若此,澄澈無礙,不起妄念,不違自然,動靜皆合於道,便是得道。”玄真聞言,望著那被師父“分”開又複流的瀑布,再回想那分水奇景,心中似有明光閃過,又似蒙著一層薄紗,隻得默然沉思,將師父話語刻入心底。
四琴引百禽
歸途,暮色初染林梢。扶搖子步履愈顯輕快,如禦清風,足不點地。他時而駐足,側耳傾聽山鳥歸巢前最後的啼鳴。一隻翎羽華麗、紅腹如錦的角雉,似被其氣息吸引,翩然自林間飛落,穩穩停在他肩頭,親昵地以喙輕啄他如雪的白發,發出“咕咕”的輕柔鳴叫。
“師父,它……它竟能懂得您的言語心意?”玄真看得目瞪口呆。
“萬物有靈,草木山石尚且有情,何況飛禽走獸?天地本有大道綸音,萬物皆可通意。”扶搖子神色溫和,伸出手指,輕輕撫過角雉光滑的羽翎,“唯世人身陷紅塵,雜念如雲障心,靈台蒙塵,失了這份與萬物共鳴的純真天性。”那角雉似乎極為享受,頸項微彎,輕蹭他的手指,片刻後,才發出一聲清亮長鳴,振翅飛入暮靄林深之處。
返回玉泉觀時,已是日暮西山,霞光將道觀映照得一片暖紅。扶搖子於殿內青銅香爐中添入數粒自采柏子、鬆脂與數味清心草藥秘製的香丸。頃刻間,一縷清冷、深邃、帶著山林木質的獨特幽香嫋嫋升起,彌漫觀中,令人心神為之一清。隨後,他自內室捧出一張形製高古、木色沉黯的七弦琴,置於觀前石台之上。盤膝而坐,十指輕拂,琴音乍起。
琴聲初如幽穀滴泉,泠泠淙淙,繼而漸如鬆風過壑,浩浩湯湯。時而清越穿雲,時而低回婉轉。琴音與觀外鬆濤陣陣、簷下玉泉叮咚天然相和,渾然一體,共譜成一曲超越人籟的天籟之音。琴弦在他指下,仿佛擁有了生命,每一次勾剔抹挑,都牽引著山間的靈氣。
奇妙之事隨之發生。琴聲回蕩於寂靜山巒,先是近處枝頭幾隻山雀停止聒噪,歪頭傾聽。繼而,越來越多的山鳥,黃鸝、畫眉、喜鵲、山鵲……乃至幾隻罕見的藍羽長尾山綬雞,紛紛自四麵八方飛來,悄無聲息地棲於道觀周圍虯枝盤結的古鬆之上,密密麻麻,竟將鬆枝壓彎,卻無一聲鳴叫,皆收攏羽翼,靜靜聆聽。林間幽暗處,一隻皮毛勝雪、眸如點金的靈狐悄然探出頭顱,金眸映照著天邊最後一抹殘陽,凝視著撫琴的身影。一時間,觀前萬物屏息,唯有那仿佛來自太古洪荒的天籟琴音,在月色初升的華山之巔靜靜流淌,溝通著人、獸、山林與蒼穹。
五夜卜玄微
夜幕四合,星河璀璨如鑽,灑落無邊清輝,玉泉觀仿佛懸浮於星海之中。扶搖子收琴入靜室丹房。室內陳設簡樸至極:一石床,一蒲團,一矮幾而已。幾上僅置數卷摩挲得發亮的竹簡、一隻青瓷壺。壁上懸著一幅筆意古拙的北鬥七星圖與一幅描繪人體經脈氣穴奧秘的《內景圖》。
他於蒲團上盤膝坐定,自懷中玉瓶取出一粒龍眼大小、色如紫金、隱有光華流轉的丹藥服下。丹藥入口即化,一股溫和暖流散入四肢百骸。隨即,低沉而富有韻律的誦經聲響起,字字清晰,蘊含著一股撫慰神魂的力量,與窗外夜梟的孤鳴、草間秋蟲的唧唧聲奇妙地交織相和,非但不顯突兀,反更添天地寂寥、道法自然的韻味。
誦經畢,萬籟俱寂。扶搖子自寬大袍袖中取出三枚綠鏽斑駁、邊緣圓潤的古舊銅錢,置於掌心。他合掌閉目,氣息沉入丹田,心神進入一片空明虛無之境,仿佛與頭頂的浩瀚星河融為一體。片刻後,雙目未睜,隻將合十的雙掌輕搖三下,口中默念玄訣,隨即手腕一抖,三枚銅錢叮當作響,撒落於矮幾之上。
銅錢滾動數息,鏗然定住。借著窗外透入的星月微光,可見其呈現一特定卦象(如:下坎上震,乃“雷水解”卦)。扶搖子凝視卦象良久,指節在卦爻間輕點推衍,眼中星河流轉,仿佛窺見了重重迷霧後的天機軌跡。最終,他輕輕一歎,頷首低語,聲音中帶著一絲洞悉世情的了然與悲憫。
“玄真,”他喚侍立在門外的小道童。玄真應聲輕步入內。“山下紅塵紛亂,戾氣蒸騰,殺伐之氣如狼煙衝霄,遮蔽了朗朗乾坤。然物極必反,亂極思定。天象所示,一顆沉寂已久的將星,即將重現於這亂世蒼穹,其芒銳不可當。此星現世,是福澤蒼生之瑞兆?亦或是兵燹再熾之凶讖?”他目光深邃,似穿透了石壁,望向了山下遙遠的烽煙,“福兮?禍兮?皆不在天命,而在持星者本心之一念抉擇。”言罷,收回目光,複歸平靜,“明日巳時,當有客至山門。備好那罐去歲封存的玉泉鬆針茶,再取些新采的野柿、山核桃待之。”
玄真心中疑竇叢生,欲開口細問“將星”與“來客”,卻見師父已從容側臥於冰涼石床之上,呼吸瞬間變得綿長均勻,若有若無——正是其獨門秘傳的“蟄龍睡功”。此功玄妙非常,非是尋常睡眠,形骸雖臥,元神卻可脫體而出,神遊八極,上可叩問星鬥,下可探察幽冥,於夢境中溝通天地玄微。
清冷的月華透過小窗,如銀紗般輕柔地覆蓋在扶搖子安詳的睡顏上。白發散落於簡樸的石枕,胸膛隨著悠長至極的呼吸緩緩起伏。每一次吸氣,丹房內微塵輕旋,似被無形之力牽引;每一次呼氣,空氣又複歸平靜,仿佛整個空間都隨之舒張收縮。香爐中柏子香的餘燼明滅,如暗夜中不滅的星眸。
玄真見狀,知師父已入定境,不敢打擾,輕手輕腳掩上厚重的木門扉。他立於清寂的院中,仰首,但見浩瀚星河橫貫天宇,璀璨無垠,仿佛無數雙亙古的眼眸在注視著這小小的道觀。夜風拂過千年古鬆,枝葉摩挲,發出沙沙輕響,似在低訴著天地間永恒流轉的秘語。這一刻,玄真心中豁然開朗,先前師父所言的“天地為大宇宙,人身即小宇宙”的玄奧之理,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真切地感受到,於這華山絕巔,遺世獨立的玉泉觀中,師父扶搖子已將自身這具“小宇宙”修煉至何等境界——心與道合,意與天通,呼吸吐納與山川同律,起心動念與萬物共鳴,臻至與自然大道完美諧和、渾融無間的至境。
玉泉觀靜佇於溶溶月色之下,宛如一個遺落凡塵的夢境。而側臥神遊的扶搖子,便是這夢境唯一的主人。他於這深邃的睡夢中,同天地共呼吸,與星辰共明滅,和萬物齊命運。那悠長的呼吸聲,便是這寂靜山夜裡,最宏大也最細微的道音。
尾聲
鶴影鬆風伴歲年,餐霞飲露自悠然。
分波豈仗神通力?心定能通萬籟弦。
蟄臥丹丘參鬥柄,爐中煉化地天緣。
星移物換人間劫,一卦鬆濤待客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