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武館,祥子卻是一愣。
自己的黃包車旁,立著幾個身形挺拔的漢子。
見祥子出來了,幾人圍攏過來。
“小兄弟,你就是人和車廠的祥子?”為首那人笑容和煦,拱手道。
觀察到另外幾人隱隱將自己圍了起來,祥子眼眸微微一縮,
“諸位,我便是祥子,有何貴乾?”
說話間,祥子微不可查轉了個角度,把後背貼緊了石獅子。
他的目光,落在這幾人的棉坎肩上——那裡印著“馬六車廠”四個大字。
馬六車廠也是南城一家車廠,位於白雲街,算是人和車廠的近鄰。
但車廠之間,可沒有遠親不如近鄰的說法。
一樣的營生,兩家車廠自然暗暗較勁,尤其忌憚對方勢力擴張到自己地盤。
寶林武館是四九城三大武館之一,平日裡的物資運送可是樁大買賣,向來是馬六車廠管著。
祥子自然清楚這層,所以過來時也還算小心,還特意脫了人和車廠的坎肩。
沒成想,還是被馬六車廠的人堵在了這兒。
“祥子兄弟莫要誤會,我家胖爺有請,還請一敘。”
為首是一個塌鼻梁漢子,那人笑臉盈盈,隻揮揮手,幾個車夫便退了下去。
胖爺?
祥子一愣。
原以為是自己“踩過界”被馬六車廠盯上了,沒想到竟是他來找自己。
整個南區,就一位胖爺,就是馬六車廠裡那位諢號“笑麵佛”的範胖子。
他是被馬六倚為左膀右臂的人物。
這種人物,怎麼會找上自己這麼個三等車夫?
被幾個人圍著,祥子走進武館旁邊一條小巷。
沿著灰白牆磚往裡走,是一間不怎麼起眼的茶樓。
名字十分氣派,叫碧海齋。
裝潢卻一般,坐著喝茶的大多是穿著短衫的力夫、車夫之類。
幾人進了房間,
一個胖如小山的中年男人坐在那裡。
初春的天,男人也隻穿著一件敞開的馬褂,露出層疊的肥肉。
見祥子進來了,他沒起身,臉上肥肉一顫,笑眯眯說道:“祥子兄弟吧,請坐,喝茶。”
嘴上一個請字,字裡行間的咄咄逼人卻毫不掩飾。
祥子坐下,抿一口茶水,嘗不出滋味,沒有開口。
五六個膀大腰圓的漢子站著。
祥子和胖爺,相對而坐。
範胖子蒲扇大的手掌,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拍,
裸露的手臂上,肥肉如漣漪蕩開。
一個青皮漢子聞聲上前,放了個包裹在桌上。
沉甸甸的,金屬撞擊的聲音。
祥子目光掠過藍布包裹,笑道:“久仰胖爺威名!不知今日有何事喚我過來?”
範胖子沒有說話,隻笑眯眯盯著祥子,
那一隻胖如蘿卜的食指曲起,輕叩在桌麵上。
包裹被打開,一堆大洋在油燈下泛著冷光。
正麵刻著四個字:大順元寶,
反麵是一條栩栩如生的蟠龍。
這可是官辦造幣廠的真家夥,比那些軍閥私鑄的破爛貨強了去了。
當然,也更值錢。
“祥子兄弟,五十塊現大洋,就當哥哥交個朋友,夠意思吧?”
油燈下銀光流轉,映得範胖子那張笑臉明滅不定。
祥子輕吸一口氣,心中一沉。
五十枚銀元,對一個三等車夫而言,堪稱天文數字。
平白無故給這麼多,隻能是賭命的事!
“胖爺,我是個粗人,還請您明示!”
“無功而受祿,祥子不敢。”
聽到這兩句,範胖子眉梢微微一挑,眼眸中掠過一抹訝異。
南城中,清風、白雲兩條街早傳遍了,人和車廠最新的紅人,是一個三等車夫。
南城人都說,劉四爺那頭老瘦虎,不光是爪牙鈍了,那雙虎眼恐怕也老昏花了。
範胖子與劉老虎爭鬥多年,雖不至於如此眼淺,但心裡不免多了些輕視。
如今一見,範胖子倒是覺得這三等車夫有些意思。
試問,這南城裡,又有哪個三等車夫,麵對這五十塊龍洋,能做到麵不改色心不跳?
“痛快!“範胖子肥厚的手掌一拍大腿,震得桌上銀元直蹦,
“哥哥就喜歡你這敞亮人!我也不繞彎子,我要人和車廠的賬本,”
範胖子搓著手上的翡翠扳指,緩緩說道:“走礦的賬本!”
祥子眼眸猛然一縮。
中午自己才提及這礦的賬目,不過半日,馬六車廠這位胖爺就找到了自己頭上。
看來人和車廠裡麵,不乾淨。
祥子當然不曉得走礦的賬目,更談不上接觸賬本。
但馬六車廠眾人虎視眈眈,如果自己這麼說了,隻怕沒人能信。
自己若是交不出來,馬六車廠這些人定然更不會放過自己。
但如果自己真答應了馬六車廠,又想法子偷到賬本,劉四爺同樣也不會放過自己啊。
前是狼,後是虎,
兩難之際,祥子眼皮一抬,脊梁骨繃得筆直,卻是笑著說了一句:
“我一個三等車夫,哪裡能接觸到這些東西!”
範胖子的笑瞬間僵在臉上,三角眼眯成兩條縫:“合著祥子兄弟,瞧不上哥哥?“
“祥子,我建議你,再好好想想。”
話音未落,四五個青皮漢子嘩啦啦圍了上來,拳頭捏得咯吱響。
範胖子笑容玩味。
說到底,不過是個三等車夫。
不值得他範胖子多費腦筋。
若是銀錢拉攏不動,當然有其他更爽利的法子!
眼見祥子神色不定,範胖子突然換了副笑臉,油光光的臉湊得極近,
“隻要你把賬本拿來,馬六車廠一等車份管夠!去使館區拉包月,月入十五塊大洋,不比在那老東西手底下強?“
從三等車夫搖身一變一等車夫,尋常車夫恐怕也得熬小十年。
範胖子給的籌碼,可謂不小。
祥子笑容不變:“胖爺,這可不是小事兒,容我回去合計合計,再給答複,可好?”
範胖子眯著眼睛,肥肉縫裡滲出幾聲冷笑:“祥子,莫要浪費胖爺我的耐心。”
一個瘦高漢子獰笑一聲,向前幾步,鐵鉗似的手按上祥子肩膀。
祥子不動聲色,腿往地下一杵,腳下生根中,肩膀隻一震——這是拉車時借力起步的巧勁兒。
但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姿勢,那壯漢竟感到手上一股大力湧來,刹那間,腿上竟一軟,踉蹌了好幾步。
壯漢重新站定身子,眼眸中掠過一抹濃鬱的訝色。
這三等車夫好穩的下盤!